文/張耀仁
從最初不理解、排斥,到漸漸懂得貓的自由與溫暖,儘管曾經那麼悲傷,但心底的烙印已經成形了,始終預留著一個空間,在那其中蜷縮著一隻貓。
也因此,遇見擁有麒麟尾的這隻三花,想必是命運使然吧。最初,同事通報校警,是不是該找動保單位來處理?豈知一開門,三花一溜煙就跳到了書櫃頂端,眼眸碧亮看向我。同事很緊張,立在門口直嚷不要緊嗎?會不會有狂犬病?三花聞言向內縮了縮,拱起背脊警戒著,疲憊像針懸在眼裡。我對同事說,該擔心的是我們倆靠得太近了吧?「人的心理,最難了解。」我在心底這麼回想夏目漱石的名作,耳邊響起外商公司朋友說:「真的很佩服你們,成天為學生好!」他說:「像我們,少說少錯,有事就推,顧好自己都來不及了,哪顧得上別人?」
只見三花哈起氣來,聲音微弱,看得出來真的累了。
累了的心情一直存在的,再怎麼說,教育現場不斷滾動,比方用英文詮釋中文古籍,比方瑣碎無比的教師評鑑,比方那些無論如何難以勸阻的翹課、沉迷電玩、感情糾紛……因而闖入的三花簡直同路人似的,一人一貓定靜相望,在那個並不算大的研究室裡,第一次出現學生以外的角色,以至理論、專有名詞、研究方法全然失效,自顧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辦?該張羅什麼?貓罐頭、貓乾糧、貓沙盆……時光似乎又來到那一年那一刻,那樣至為熟悉的悸動,卻因為時移事往,有了新的體會。
屏東比台北更適合養一隻貓嗎?G笑笑的:「如果還有愛,到哪都可能舊情復燃啊。」一語雙關,但眼裡盡是柔焦鏡頭下,泛生光暈的那種神情,畢竟一直以來,她就是出生在擁有毛孩子的家庭,還曾一度不顧家人反對,到流浪動物中途之家擔任義工。
就這樣,三花待了下來,從認生到親愛,從怯懦到膽大——更多是撒嬌,更甚於撒嬌的古靈精怪。來到研究室的學生總愛逗牠玩,他們之中很多人沒接觸過貓,對於貓的印象泰半來自影音媒體塑造的反派,因而初始帶點敵意的,等到三花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這才明白那是一種依賴與信賴,而非「氣喘」;或者,三花高高翹起屁股,希望被輕拍、被撫摸,而非伸懶腰。有時三花還惦記著從前的自由,不時抓門示意,惹來一牆之隔的老師抗議:「這樣合適嗎?學術殿堂啊!」但其實無關乎合適與否,而是人與物之間的對位參照——學術說法是生命教育,文學說法則是如何揭去描圖紙般的朦朧,顯露人以外的事事物物的特質與喜怒哀樂,至於庶民的說法,啊就喜歡啊,緣分嘛。
也因為三花,南方的群山與雲層都有了不一樣的觀感:有時站在頂樓陽台,目睹地平線被紫黑逐漸抹去,不由得對懷裡的三花說:看啊,好多太陽能板與水塔啊;有時遍尋不著一筆資料,而三花躺在滿地散落的書本與期刊間喵一聲,似乎在說:拜託,可以學聰明點嗎?人與貓在透天厝裡跑上跑下,看望夕照一寸寸低下去,那樣想要奮起與探索的心情,使人回顧前此幾年,不由得一聲長嘆。「跟人同住,愈觀察他們,就愈不得不斷言:『他們都很任性!』」同樣出自夏目漱石的句子;但說起來,貓更任性吧,一旦習慣了貓罐頭,乾糧就棄之如敝屣了;一旦不想喝水,再怎麼強迫都沒用;至於逗貓棒,看心情吧。也是如此,三花成為了腎貓,也就是患有慢性腎臟病,必須依賴皮下輸液補充水分,並且口服藥劑。
換言之,相遇的當下,三花就已經不年輕了。好幾次,抱著牠坐在副駕駛座,行將駛向獸醫院的途中,因著路面顛簸而發出一聲悶哼,那半是疼痛半是埋怨的腔調,帶我回到剛剛抵達此地的場景,那樣輾轉難眠、什麼都難以抽離台北的心情──而現在,群山遠拓,陽光溫暖,一切不再恍惚、不習慣乃至沮喪,更不再對於朋友的錯誤認知而感到憤怒,因為此時此刻,在三花的傾聽下,愈發感受到人何其細眇,而其他物種何其自由。
此時此刻,人車散去,偌大的校園裡彷彿只剩下我和三花,而那棵雀榕依舊沙沙沙。三花喵了一聲,草坪上的大笨鳥拔腿狂奔起來,姿態還是那麼滑稽。日照伴隨著葉與葉的間隙,金碧萬丈落在我和三花身上。
落在,思念與重新面向南方之南的念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