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艾琳
回下營老家的路上,有一條「阿公的路」,起點大約是靠近中洲,某一個彎道某一間眼熟的紅磚屋開始,終點是甲中里中庄仔二十二號。那是從新營往麻豆、鹽水、下營的縣道。開車的人會說那叫台19甲線轉174縣道,對我而言,那卻是「我阿公的路」。
我是讓顏分變成阿公的第一個孫子 。三四歲時,我跟阿公到鐵路局上下班,小小的我被阿公安置在國民機車前座,有時透早穿越薄霧去新營;有時我歪在阿公跟竹編的跨椅裡,被星月護送回家;有時跟著前燈的光線,看沿途一時亮起又黯淡下去的木麻黃、矮籬、農舍、人家……祖孫倆要說話,得小心趨光的蟲子飛進嘴裡。可是阿公常跟別人稱讚我,「彼艾琳喔,唱歌真古錐咧,伊啥物歌仔戲啦、囡仔歌啦、連續劇主題曲啦、布袋戲歌啦、阿嬤教的日本歌……攏會曉唱呢!這囡仔的記性足好、閣愛唱予人聽。」那些童稚的歌聲,已在夜裡的路上,被阿公的耳朵吸進消失的黑洞裡;後來我試圖發出稚嫩的嗓音,想唱出其中一首,都是殘缺不全、詞曲模糊的片段了。
一台國民機車、載著祖孫倆的身影,就這樣把一條路騎成了回家的、記憶的、半夢半醒的「阿公的路」。
國小三四年級以前,「阿公的路」剛轉進中庄仔庄頭,不知我爸的轎車是有什麼氣味,總引來哈利的狂吠。「汪!」嘹亮無比,車子逐漸放慢,以免撞到這隻興奮過度的大狗。「汪!汪!汪!汪!」直到讓耳朵受傷的阿嬤知覺了動靜,哈利已經衝回家門,準備迎接我們回家。常常牠等不及我們開車門,就趴在車窗上,或在車門外跳躍,我跟弟妹只要一人先下車,哈利就撲上來,「亂七八糟加八七九糟。」我爸形容當時的狀況,狗亂叫亂跳、三個小孩亂揮亂叫「哈利別這樣……」衣褲上都是這隻狗的口水。阿嬤作勢,凶一聲「哈利!」牠就像被遙控了一樣,在我們身邊搖尾巴,可愛極了。
假期結束,當阿嬤忙進忙出將自己種的米、蔬果、前幾天處理好且冰凍的雞鴨、炊粿、下營醬油、託人榨的苦茶油跟麻油、河伯公的米酒頭、蜂農送的蜜罐……大綑小捆地往爸爸的轎車塞滿。阿嬤就是有本事,塞到連座位下面都有東西。這時哈利一副知情的模樣,趴在角落看著,等我們逐一上車,爸爸開動引擎,眼睛滿是不捨地追著我們的臉瞧,瞧得我心酸。「阿嬤再見、寒假會閣轉來,阿嬤!」車子都滑出大門了,阿嬤還在跟我們揮手,哈利跑來跟爸爸的車,送行到接近甲中國小的巷口,然後爸爸的車就接上「阿公的路」回台北。
童年時我在老家,哈利會跟我在院子裡玩,也會幫阿嬤顧雞鴨、看門。禽畜有啥動靜,哈利一吠,我們就趕緊去查看。當我出門買東西、找朋友玩、牠大多隨行在側。所以野孩子想欺負我,得先過了「狗大哥」那口尖牙。
對我來說哈利不只是一隻狗,是我未北上讀幼稚園時,在下營的童年保鑣、兄長、玩伴。牠原是用來訓練擔任軍警犬的優良犬種;肩寬、腰細、臀窄、雙目炯炯、四肢矯健、爆發力強、有尖銳的犬牙,黑黃灰三色間毛,一看就是英氣凜凜的優美動物。我那時可說是「猴假狗威」,屬猴的小人仗勢著狗的神氣,農村小大姐的那副德行不難想像。
我常想,哈利如果再長得壯大一些,依我調皮的個性,牠可能會成為我的座騎。我會頭戴著阿公的鐵路局大盤帽、肩膀綁著阿嬤的花頭巾當披風,手拿木枝、雙腳夾騎這隻俊狗,在甲中村、十六甲、紅毛厝一帶出巡,幫大人送送點心、細物,或是當傳聲筒轉達外地親人的電話內容……可惜,我來不及等牠長大,就長得比哈利更大了,被爸爸接去台北念書、生活。
我七八歲時,老家來了電話,說鄉下流行瘋狗症(狂犬病),疾病管制單位派人在鄉下放置有毒的狗食誘殺,結果哈利也吃到毒食,聽說死得很痛苦。我哭了好幾天,至今已過了三十餘年,每次想到哈利,我便成為小女孩,好像老家還有一隻狗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