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初冬訪池上,駕駛座的清圳校長建議:「會路過一位藝術家的咖啡店,中午可在那裡用餐。」校長語帶玄機:「但是老闆仙風道骨,常常外出發呆。」
車停197縣道四.五公里處,右側一店蔭喬幽芳,僅有鏽蝕的鐵片充當店招,上塗白漆「4.5公里」。沒有大門,一行人直接入內,看見瓦楞紙上書寫:「因辦活動,今日不營業。」心中暗叫不妙,但此時一頭綁馬尾、著唐衫、身材頎長的中年男子笑咪咪走出:「不好意思,雖然不營業,但今天辦木雕展開幕,後面備有食物,歡迎一起共享。」
「他是老闆,藝術家彭明通,人稱彭二哥。」校長介紹給大家認識,另一位女性友人補充:「彭二哥年輕時超帥,曾經是拳擊手、軍人,中正預校裡有尊雕像,模特兒就是他。」
「不好意思啦!我們到鄰近的餐廳就好了。」校長禮貌回絕,但老闆盛情難卻:「不用客氣!你們都是今天的貴賓。」拉著大夥兒,就走到屋後。
隨行至屋後,才發覺別有洞天。佳木異竹,垂陰相蔭,鄉民正備素筵,月桃葉上設有素粽、釋迦、香菇等美食。「自己來,有咖啡,炭火上鐵壺裡煮的是普洱茶。」彭老闆熱情招呼,指著炭火旁的朋友:「這位是我們的木雕老師江小龍。」
「來坐,一起烤烤腳。」江老師頭帶毛帽,一派優閒,三言兩語,皆是美學:「今天的生活,明天的歷史,好好感覺這一刻。」我和同行的王醫師遂脫下襪子,學江老師伸出雙腳,讓炭火烤得通體舒暢。
「江老師,學員的作品好多元,」王醫師環視四周的木雕作品,打開話匣子:「老師如何將學生教得這麼好?」
「其實沒有一定的方法,就是讓他們跟木頭對話,在木頭中找到自己,雕好的作品不漆不色,該裂則裂,該分叉則分叉。」
覺得老師講的很玄,我好奇追問:「雕是減法,塑是加法。木雕一錯刀,常常無法挽回,如果學生下錯刀,怎麼辦?」
「其實沒有真正的錯刀,」老師啜飲一口普洱茶,言語即斷,不落言筌:「我們就順著那一刀,繼續雕下去,就會刻出另一種全新的創作。」
對坐的八十二歲王醫師頷首微笑。我知道,他懂。
王醫師一生行醫,卻為兩位朋友作保,幾乎喪盡所有身家。但「錯刀」之後,他順著木紋與刀勢,結束診所業務,十年前開始到司馬庫斯義診,免費照顧學童的牙齒,每次上山就要五、六個小時,甚至一次下山時,後方的中巴墜崖。但王醫師不改其志,六年前又開始到清圳校長服務的古坑山區學校,每個月停留一周,看孩子的牙齒,也照護孩子的心。此行一路上,聽王醫師一臉滿足,談孩子的成長,似乎命運之斧的斲傷,在他身上只留下美麗的線條。
下午木雕展開幕,每一位學員站在自己的作品前侃侃而談。我對名為「大腳Orige」的作品興致盎然,因為順著木紋雕成的佛腳,血管依稀可見。「這是我兒子謙的作品,」一位媽媽高興地介紹謙:「他比較不會講話,看他願不願意講。」
「Orige是……是一個卡……卡通人物,他像孫悟空一樣,永遠逃不開如來佛的掌控,我……我本來脾氣不好,容易生氣,像如來佛腳下的Orige,會痛得張嘴大喊,但……但是,」謙停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撫摸大腳:「佛腳也是溫暖的手,刻完後,我脾氣就好多了。」
彭二哥在旁補充,才了解到,謙是個特殊的孩子,自閉加妥瑞,讓父母教養傷神。父親最後決定離開新竹高科技業,移居池上,讓孩子與天地相親。木雕班的同學常給他溫暖的擁抱,謙的情緒也漸趨穩定。
整個午後,時間在木雕與山風中流淌,4.5公里咖啡坐在鞦韆的藤椅上,像搖晃的天堂,但這座天堂不是自然生成,它也需要人們一刀一斧去鑿成,而彭二哥是功臣之一。
彭二哥年輕時成立服裝公司,擔任總經理與蠟染設計師,錢賺得多,卻完全沒有生活品質。二○○六年,彭二哥決定回到故鄉池上,重拾熱愛的藝術創作,也和在地的夥伴一起推動電線桿地下化工程,才有如今五百公頃無電線桿的天堂路視野。
離去前,彭二哥向我們展示張貼在門口書法創作〈平安〉。這兩個字的橫豎撇捺仍在,但是幾乎都已不在原來的位置。
「這也是平安?」我好奇發問。「呵呵,當然是平安,」彭二哥笑著說:「本質都在,只是失去了原來的位置。」
「失去了原來的位置,也是平安!」彭二哥的話語如詩如偈。
這世上的一切,似乎就像村上春樹的小說,一切的故事,總在最重要的東西失去之後才能展開。像失去財富的王醫師、離開新竹的謙、或是失去電線桿的池上。
是那些失去,將人間還給縱谷雲瀑,與關山夕陽;也因收下那些斧痕,人我兩平,天地,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