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鳥兒強韌羽翼,賣力橫越千山萬水,自可見著不同前景。
「路,是要讓人走到外頭的世界去的。」保羅‧科賀於《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書中強調生命不該自我設限,當努力尋找出口,迎向開闊、美好境地……
Karen於疫情嚴峻時戴緊口罩遠渡重洋,落腳陌生的北地。生命色調從此翻轉──迎向光明途中必經的黑暗期。Karen赴美時,Kyle自佛羅里達飛往印地安納州去接她,一場大雷雨打亂原本計畫,兩隻風箏交會後分散,我於遠方記掛著。
空巢後,缸裡金魚仍然挑食,小鸚鵡變得更驕寵調皮,感覺屋內一天比一天大,閒置比用到的空間還多。Karen北飛後我的視野跟著移動,她遠方的宿舍成為我的外掛視窗──深藍、淺灰或淡青色……雲絮於另個時空聚散,亮白與陰暗於顛倒日夜中更迭……
Karen與Kyle相差三歲,赴美時間正巧也間隔三年。Karen怕冷而到北地,Kyle戀雪卻至美國最南方。Line群組的通話開始,Kyle與Karen各自待在自己的小框框,雲端拖曳些微秒差,千里之遙集聚一起。日常話語隔空喊出,當年於奧蘭多迎接的新生命今有成熟面孔。不禁想起他們稚幼時,有段時間H將兩張大床墊鋪地上,一家人並排睡臥。窗外植有佛州柑橘、台灣芭樂以及隨地蔓生的地瓜葉……陽光移轉輕微,一心以為這樣的日子將無盡延長,子女將永遠處在我們睜眼即見、伸手便可觸及的身邊。佛州夏日多雷雨,一道道放大魚骨、樹根般的青光於車前玻璃映出慘烈紋路、時於房外閃閃拍下我們的生活情景。黃金葛沿著客廳牆壁滋長延伸歲月,不確定哪天將行至末尾。
那年冬天H返台求職,我開車載著他們兄妹倆(Kyle三歲多、Karen未周歲)至賣場,回程不慎下錯交流道便迷失方向。車流前奔無處回轉,車內響鬧著地方電台DJ嘈雜誇張的玩笑。Kyle於一旁楞楞張望,玩具掉了撿不到,行過十數哩路,他稚幼的聲音於後座嚷道:「媽媽,妹妹睡著了……」Kyle不知我全然迷失方向,又過了許久,復聽他喃喃自語:「媽媽,妹妹醒了……」路彎轉,圓日於車窗兩邊變換位置。車輪繼續轉繞,天色漸暗,命運之神離開復回返,熟悉的招牌重現眼前,我竟找著回家的路。遠遠見著那熟悉燈火,心底有著莫名激動──那是一九九七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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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全家返台,海外爬藤從此截斷!鳥兒遠離暫居之巢,旅美生活成為遙遠記憶,只能透過寒暑假遠飛,重溫浪跡天涯的飄泊感──夏威夷島黑土上的泛白草原、卡加利牛仔節、北海道滑雪場及不知名旅店夜半壁爐燒起的奇異火焰……不明因子相互碰撞,尋根與流浪矛盾無意間觸動起高飛志向。村上春樹說:「記憶如雲絮,回頭看盡成風景!」或許那一張張無意間映入的畫面蔚成願景,引領他們日後的步履。
Kyle與Karen先後選擇赴美留學,接續當年中斷的生命故事。冥冥中似有牽引,完成我們未竟理想外,更有對世界的好奇、探索意義。或想了解風土移植造成的差異、知道自己適合在哪裡茁長……出生地不是故鄉,遠離習慣的土地,拉高視野、自遠方回望,似可將去路、來蹤看得更清楚。赫曼·赫塞說過:「在這世間有一種使我們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遙遠、最陌生的地方發現一個故鄉,並對那些極隱祕和最難接近的東西產生熱愛。」那是支持流浪者遠行的信念與幸福。而遠飛之鳥必須適應風阻,更要摸索能夠前進的高度,異鄉有遼闊天地,也有必須卯勁克服的尖角與硬壁。
Kyle與印、韓、美、加朋友交流頻繁,語言族群多元,調色盤裡顏色愈豐富愈喜樂;Karen正適應各地腔調,他鄉路磕磕絆絆蔚成具挑戰性前途,行走辛苦卻有另種成就感。
Kyle傳來他雕刻的南瓜燈,濃黑蜘蛛自豔橘果實中浮出,深陷眼窩裡燒灼亮熀熀燭火;Karen分享Turkey Run將紅未紅的深秋景致,巨岩間流淌清洌冷泉……遠遊目光幾經繞轉回到庭前,那兩棵移植大盆的聖誕紅等候花開,三地一同慶祝耶誕。
當年留學思鄉之情須靠昂貴的電話費化解,而今視訊容易,幾日一周,隨時聯繫,日子似乎變容易了。或許分開比膩在一塊更能感受彼此存在的價值。清早起來滑開手機,見遠方傳來的冷清街道、無人圖書館或是一盤勉強可以果腹的餐點,皆讓懸念之心暫得寬解。有時開著視訊,閒話家常或只是靜默對望,各報氣溫,同時感受各種天候──夏季悶熱、秋後轉涼,陣雨帶來涼意,Karen先受風寒,我們跟著覺察到冷。之前於北海道、加拿大、澳洲存留的寒冷印象,因Karen停留北方而更深刻具體。
於Line開設相簿,將他們傳來的照片分別收集起來,外掛的兩扇窗時有新氣象。平靜吃著早餐,小鸚鵡跳至肩膀,等我將牠盈握手中,以另手食指自頸後至背腹觸摸牠柔細的毛管。輕撫手中鳥,想著遠飛之鳥,時間往前推移,屏幕接連遠處窗景,一同守候晨光、日落,等候第一場雪的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