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
圖/纓子
佛寺
圖/纓子
文/葉含氤
我很少跟人說規勸的話,但有一日我對他說了句:「少露點鋒芒。」
他是李生,曾是我的一個同事。
他說話像個孩子,不會思前顧後;穿著離經叛道,浮誇不穩重;頭腦聰敏,卻常常得理不饒人。談了幾次戀愛,都無疾而終,我總覺得是他那種外顯張揚的個性造成的後果。
後來我離職,他也離開了公司。我們之間的往來很淡,沒有過多聯繫,直到十年後。
那日我要趕去上課,出捷運時突然下起雷陣雨,我沒帶傘,在台階上躲雨,正愁著不知如何是好時,見前方路口有幾個人,撐著傘過馬路,朝這個方向走過來。我在那群人中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但不很確定,因為他的穿著與氣質都變了,內斂沉穩很多,沒有從前的狂妄。我盯著他瞧,想確定是不是我認識的人,他也許感覺到我的目光,也朝我看過來。眼神交會時,帶著驚詫的表情彼此笑了一下。那日他借給我一把傘,說他公司就在捷運站樓上。
我因為趕著上課,說了聲謝。之後為了還傘,約了見面。
再見到他,才知道他居然學佛了,而且還吃素。他說前幾年去日本學語言,接觸了香道,後來慢慢認識了佛教。
至於香道並不是他自己有興趣,純粹因為那時喜歡一個日本女孩,那女孩學香道,他跟著學。他說曾與那女孩到京都的山田松香木店找香材,他們一起在店裡試過香篆,那天的香紋是一朵複瓣的茶花。而女孩也很喜歡店裡的一款合香,就算沒有到京都,她也會託人買。至於學佛,是因為在日本逛佛寺,逛著逛著,覺得佛教寺院比神社有意思,既清淨和雅又雍容閎闊,而且常會聞到與山田松香木店類似的香氣,回台灣後還因此讀了兩年佛學院。
他草草地說完就沒有在這話題多著墨,只是其中太多空白了,我不禁問:「後來呢?我是說和那女孩。」
他說:「沒有後來。如果真要說後來,就是我到日本只要有時間,都會繞去京都買同一款香,點著聞著,好像那段記憶又會重返。」
他又說,有一次在關西機場正要登機,聽見廣播疾呼另一班飛機的一位田中女士,當時一聽那名字,鬼迷心竅似的,以為是她,也沒想自己得上飛機了,就飛奔到較遠處的另一個閘口,心想如果真是她,也許可以再見一面。倘若不知道要說什麼,袋子裡也有她喜歡的香料,可以拿給她,打破再見面的尷尬。
李生抿了一下嘴,才又接著說:「但那時我到那登機口,只看到空蕩蕩的椅子,還有幾位正收拾物品準備離開的地勤人員。」說完大概覺得氣氛沉重,又自嘲地笑道:「哎,妳都不知道,當時我成了我那班飛機最後入座的人。進機艙時還接受眾人目光的洗禮,生平也沒這麼風光過。」
香氣是一種直觀的感受,也是幽微的感受。喜不喜歡是直觀,但煙霧靉靆間,會讓人隱隱有時空重置的感覺,這就是幽微。而當現世感不再濃重時,那曾有的痛心與哀傷,也會在香馡氤氳中,悄如落華散藻,模糊了尖銳,也消散了明亮。
李生讓我想起唐代的一個關於香,也關於思念的故事:
唐玄宗時,交趾國進貢了龍腦香,玄宗給楊貴妃十枚。某日,玄宗與貴妃下棋,命令琴師賀懷智在旁彈琵琶,棋局進行中,楊貴妃的巾子被風吹落在賀懷智的襆頭上,良久方落。賀懷智返家後,察覺襆頭有異香,便取下收於錦囊中,再未戴過。安史之亂後,那時已是太上皇的玄宗對楊貴妃思念不已,賀懷智獻上襆頭,言明事由,玄宗接過襆頭哭了。
思念,是一種不具體的存在,捉摸不得,空邈如雲嵐。玄宗的思念,在楊貴妃曾薰染的香氣上逐漸成形,李生的思念,也寄託在曾經與那人一起嗅聞的香氣上。這樣的緬懷,如篆香燒盡後的一盤花,芬翳彌室,氣猶清婉,細筆勾勒著豔豔燦燦前塵事。
路走得夠遠,自然知道如何道別,遇見與分離總是不斷地輪迴。那日臨別前,李生與我一同走過寬街窄巷市廛喧囂。夕陽的流光照著他的身影忽明忽暗,一陣大風呼呼而過,他的衣衫被吹得鼓了起來。
他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