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
童年,在天濛濛亮的清晨,「豆──花」輕柔的叫賣聲已經穿牆飄到我尚未清醒的耳膜,但我睡意甚濃,聽著媽媽張羅姊姊們的早餐聲響,我很放心,因為賣豆花的外省爺爺還會轉回來,媽媽會帶著我和弟弟去買一碗公,那柔軟香甜的豆花,又帶我進入甜香夢境。
那位爺爺每天推著一輛推車,鋁製檯面上有二個白鋁鍋,一邊是柔嫩如雲綿的豆花,一邊是甜膩的湯汁飄著水煮軟花生的香氣,推車裡層有碗、湯匙、洗碗水桶,還附二張小椅子可以讓顧客坐著吃。
媽媽常會帶我們去買,聽鄰居阿姨說爺爺隨政府軍漂洋過海來台灣,但是心繫故鄉的妻兒,拒絕所有的媒人提親,退伍後每日賣豆花積攢錢兩,夢想有一天榮歸故里。他來到我們社區,一定會停下來等婆婆媽媽買上一碗,理個平頭,方臉大耳的他總面帶笑容,濃濃的腔調帶著黃土的氣息,偶爾幾句「不輪轉」的台語,常常逗笑大家。
這是生命中很早的外省印象,進入小學,天天在廚房為大家煮美援牛奶的校工是;高中國文、地理老師也是。他們全操著濃濃的鄉音,認真寫板書,講重點,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但我大都不知所云。他們上課懷念故鄉是必要的,春天的杏花煙雨,冬日的大雪紛飛,浩瀚滾滾的江河,全是他們一世的鄉愁,連蘋果都要說家鄉的才是上品,又大又甜的。
那天,我聽好友璟馨說了個故事,她的父親二十多年前返鄉探親,見到闊別五十年的妻子,妻子為了養大一雙兒女改嫁他人,但丈夫早已過世多年,璟爸爸心裡非常歉疚,所以決定每年兩岸輪流居住半年,清明返鄉祭祖後留在老家,中秋後回台灣住到隔年春天,以彌補數十年的憾恨,時序輪迴十年,盡心盡力陪伴兩岸家人。
有一年老父親堅決留在老家過年,她知道這或許是落葉歸根的徵象,那一年他父親抵擋不了北方的酷寒,安詳的走了,璟馨在老公、弟弟陪伴下到對岸去辦理後事,見到從未謀面,語言腔調、穿著打扮迥異的的兄姊,陌生中有一脈血流輕輕的揪住了她的心。
璟馨說她父親有個好友,隨軍來台後終生未娶,因為他堅信終有返鄉的時候,一定要堅持守護自己的初心,二十多年前終於返鄉了,父母早已故去,妻子也已另嫁他人,丈夫尚健在,他只好黯然回台,命運的捉弄,讓人終生憾恨。
璟馨開玩笑說,若她父親的際遇和伯伯交換,人生就完滿了。人生的不完滿,讓人期待也讓人心傷。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豆花爺爺,他是否在多年後回到故鄉?家鄉的妻子還在等待他嗎?這已故去的人事物,書寫了一代生離死別的感人故事,而進入初老的我更深深理解家是安定人心的根,離了家就像無根的飛蓬。
豆花爺爺的叫賣聲彷彿在夢裡輕輕響起,兒時媽媽為我買豆花的幸福也滿溢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