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博
時代變遷,好景不常。我四歲的那一年,一群紅衛兵闖進我們家,在爸爸書房裡東翻西倒,嚇得我直喊,媽媽衝過來把我摟在她那溫暖的懷中。只見野蠻之徒硬把書櫥中的書全倒在地上,說是搜查密件。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母親的胸懷成了我兒時安全的港灣。
父親被批鬥時,母親常被招去陪鬥,說是要劃清界線。挨批回家後,父親總是悶悶不樂,母親總是強打起精神,端上一壺熱茶給父親,火速又料理起繁重的家務。不論情況有何變異,她總是臨危不亂、處驚不變,這就是我平凡母親的不平凡之處。
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母親染疾在身,日趨嚴重,一蹶不振,白髮添了無數,先後住院七次。在這期間,由於家庭成分不好,三個哥哥、姊姊相繼去江西、北大荒「修地球」,雜貨店也被迫關閉。全家就靠父親減了幾次的微薄薪水生活,大人小孩只好勒緊褲帶過日子,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母親更是精打細算,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但是,母親偶爾也有「大方」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春遊,我死活都不肯帶麵餅當午餐,說同學們都帶錢買了吃,老爸嚴厲地說那就不要去了。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偷偷塞給我三毛錢,還關照我千萬別讓老爸知道,否則他要發脾氣了。要知道,那可是在牙縫裡省下的伙食費啊,我真是少不更事!
還有一回,有一個同學來我們家,與我一起畫畫兒。到了晚餐時還沒完稿,家裡也沒啥好吃的,母親就用兩個雞蛋,加了一點兒蔥花,炒了兩碗香噴噴的蛋炒飯,同學邊吃邊感激地說,都有半年沒吃過蛋炒飯了。翌日上學,有一個同學問我:「你們家條件真好,天天都有蛋炒飯吃啊?」還有一個同學對我說:「啥時到你們家,也吃上一碗蛋炒飯。」真是有苦難言啊!其實,我們家的經濟已極其拮据,碰到重要的日子才有蛋吃,一是突然來了貴客,母親會毫不吝嗇地炒雞蛋。二是碰到期末考試,媽媽會偷偷煎雞蛋給我一個人吃,說是增強記憶力。一個個金黃色的荷包蛋,裹掖著滿滿的慈母心!
到了一九七六年,中國大陸終於大地回春。父親頭上的幾頂「帽子」被摘了,哥哥、姊姊陸續回到上海,都順利地進入文化教育單位工作。家人終於團聚,其樂融融,母親終於發出朗朗的笑聲。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與父親幾乎沒有拌過嘴,兩人相敬如賓、相濡以沫。但有一次例外,那是為了培養我跑馬拉松的事兒。由於父親是馬拉松運動員,我從小就跟著他跑步,有時三、五公里,最多跑過十公里,還拿過不少獎呢。剛進中學的校運會上,我包攬了初中組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的冠軍,一時名聲大噪。父親認為我有長跑天賦,不妨進行系統訓練,往後可以跑馬拉松,甚至可當專業運動員。一向溫順的母親得知後,馬上舉雙手反對,因為訓練跑馬拉松需要很多營養補充,而家裡根本沒有錢滿足這個需要。那時,三個哥哥、姊姊剛從外地返城,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最終,父親只好放棄了培養我跑馬拉松的念頭。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板著臉。
一九八○年,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母親臉上堆滿了笑容,四處奔走相告。那分喜悅,一掃十多年的晦氣;那分激動,似乎發洩了十多年的怨氣。但是不久,就在這兒女成才、可以含飴弄孫的時候,母親的病情愈來愈惡化。多年辛苦積勞成疾,妙手良藥終無回春之力。一九八二年初夏的一個凌晨,母親閉上了她不該閉上的雙目,享年才六十一歲。
天地哀,雨水滔滔;人之悲,淚水滾滾。那一刻,蒼天突然下起驟雨,為早逝的母親鳴不平。追悼大會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我在兄長念悼辭時的嚎啕大哭,驚動了所有出席者,帶來了巨大的共鳴。呼天搶地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此起彼伏。我痛惜母親不能等到我「報得三春暉」,一個男子漢終身應有的淚水,那一次被我全哭完了……
二○一八年的春節,我帶著太太回國過年,來到浦東的護理院,探望父親。他詢問我們有沒有去「看望」母親,我說昨天去掃墓了。說著說著,父親突然哭了起來,喃喃自語:「你母親是個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壽命都給我了,我實在對不起她!」可見,父親對母親的感情有多麼深。恰如哥哥、姊姊所說,九泉之下的母親一直在保佑著父親。
親愛的媽媽,我想告訴您,您未曾謀面的最小的孫子───我那二十二歲的犬兒,在疫情期間自我訓練,最近跑完了人生的第一個半馬拉松,他說要向爺爺學習,要做「超人」。而上海的小侄子,已堅持數年訓練,參加了多次國際馬拉松比賽。請您再也不要為當年的事感到愧疚,父親的長跑基因隔代已有傳人。
親愛的媽媽,全球都在打疫苗,相信很快就會完全戰勝疫情。到那時,我就帶著一家四口回上海,大家庭四代同堂、三十多個兒孫,為父親補辦一個盛大的生日宴。也會一起到您的墓前,紀念您的百歲冥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