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敖古仁

想買支筆，所以來到連鎖文具店，沒想到卻讓賣場裡販售的制式畢業紀念冊吸引住目光。回家後，翻找出深櫃中的國中畢業紀念冊，一頁頁翻，重讀內文，以及那些或奔放，或矜持的書寫筆跡，國中時的回憶就此漸次鋪陳開來。

那時，依學區分發的學校剛設立，還沒有自己的校舍，所以我們必須借用他校的教室來上課。升上國三時，學校的本體建築終於完成，於是我們搬回自己的學校，上下課時可以名正言順，經由正門，而不是遠側的邊門進出校園，因此一吐寄人籬下的不快。那時候，校方應該還在忙著其他的硬體建設，因此無暇製作我們這一屆的畢業紀念冊，臨到快離校時才匆匆發下兩張師長和同學的大合照來代替。

收到照片後，不知是誰先起頭，拿出一本筆記本，私下請老師和同學，甚至是相識的福利社小姐，在本子裡寫下畢業贈言和連絡資料，做為留念。此風一起，代替畢業紀念冊的贈言簿立即流行於應屆畢業的同學間。往後幾個星期，同學們忙得不亦樂乎，交換彼此的筆記本，即便可能耽誤不久之後的高中聯考亦在所不惜。大家趁著下課十分鐘的空檔，竭盡所能，絞盡腦汁，既寫又畫，都想為好友留下最深的祝福。有同學戲稱，這樣的考前「特訓」可能有助於聯考的作文分數。

手觸仍是光滑的紙面，望著紀念冊裡的圖文，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個，仍是髮禁時期，好友們正值青春準備「轉大人」的模樣

那位一向木訥的同學，寫在畢業紀念冊裡的文字卻是出人意表地幽默風趣。同學三年，是我過分粗枝大葉，還是他善於隱藏呢？我想大概是前者吧。

擁有宗教信仰的同學告訴我，「真理」常在我們的心中。只是。直到好久以後我才明白，每個人心裡的想法都不同。

另一位學業成績平平，卻有一支生花妙筆的同學，國小時就風聞他的名聲，但是到國中畢業我們之間仍是沒有太多的交集，直到他寫下的留言，我才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一股潛藏的緊張，他要我「學乖點！」後來服役時在福利站遇見他，才知道他國中畢業後選讀軍校，成了職業軍人，當時的他問明我的番號，說是要請學長幫忙照應。我想，如果過去曾有什麼風雨，大概也早散了，不知道他現在如何，還有書寫任何文字嗎？

那位常常遭我「霸凌」的同學，人如名，名如字，畢業留言裡的文字一筆一畫都像刀刻，正直而古板。記得那時我常問他，是不是出生時他家裡缺少柴火，所以他的名字裡全是一根根的木頭？

一年級時常和我一起在班上耀武揚威的副班代，到了最後他用那時的流行語說：「勿忘我！」我沒忘，不過也不懂得珍惜，畢業後從此無緣再見，就連唯一的一次同學會也不記得他到了沒有。

當時國賓戲院後面有間家常牛肉麵的老店，直到現在還有網友推薦，不過早在國中時我就去過了，那是因為學校的蒸飯箱壞了，開放學生外出午餐。是他，帶領我們一群人，匆匆來回，一趟公車，就為一碗直到現在還難忘記的湯麵。他在班上的成績永遠名列前茅，膚白削腮，我常揶揄他，像極當時流行卡通《西遊記》裡的唐僧。後來的畢業聚餐辦在他爸爸的石頭火鍋店，印象中是他爸爸全額贊助，宴請全班同學，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火鍋裡擺放石頭來加熱。後來他的課業一直很順利，直上國立的工科大學。當時，我以為他是班上家裡最有錢的人，後來才知道另外有位同學，行事風格雖然不算低調，但不炫富，他才是小開，後來繼承家業還登上商業雜誌的專訪。

以前有家叫「安樂池」的上海澡堂，一位同學的父親好像是那裡的掌櫃。有一次放學後他邀我到那裡洗澡，我本好奇愛鮮，所以就去見識，到達現場才知道那裡只有一個公共浴池，所有人都得裸裎共浴，因此讓我有些害臊。他在紀念冊裡留言，我是他在國中生涯裡結識的第一位朋友，事實上我對他也是記憶深刻，他的為人行事有我一直以來缺乏的那分沉穩和幽雅，後來看到電視上的一位校園民歌手，他的臉龐就常常疊印在那那位歌手的臉上。

最要好的同學之一，祝我「銀榜提名」。他是當時班上個兒最高的同學，和我站在一起就像天龍地虎。第一次看見彩色的電視是在他的家裡，後來會和養魚有段擦身而過的緣分也是他的淵源，國中三年的課外書一半是向他借的，尤其是一整套東方出版社的《人猿泰山》，讓我的近視度數就在國中時期翻倍上升。畢業後還見過幾次面，感覺他的身高一直沒變，眉宇之間卻是少了幾分年少時的無畏和樂觀。

另外一位最要好的朋友讓我知道「福爾摩斯」一生的故事，甚至連最後死而復生的情節也沒錯過。他的腿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們仍然結伴在市區內到處趴趴走，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舊書攤。在他睡覺的閣樓裡，他向我展示上百張他叔叔收藏的黑膠唱片，「投機者大樂隊」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我一直不特別喜歡要插電的樂器的音色，倒是後來他組裝的重低音音響讓我羨慕不已，他說那是他的學校作業。從他後來的職涯，我彷彿看見國內個人電腦產業萌芽的過程。

還有一位好朋友的家是在醫院裡頭的老宿舍，所以他是班上唯一一位不能用電話聯繫的朋友。三年來，他的便當千篇一律，永遠只有一樣配菜──一袋肉鬆，所以變成我私下喊他的另一個綽號。剛升上國中時，英文老師以為我們在上一個暑假應該都進過補習班，所以我的英文音標一直要到國二時，才讓那位好友慢慢，一個一個教會我。後來，因為一個我已經遺忘的誤會，我們漸漸疏遠，直到畢業時也沒能化解，因此變成那段生活中的遺憾。

翻閱這本好友們親筆繪寫的畢業紀念冊一頁頁，都像是清水裡互相滲透渲染的油彩，經由他們的字字句句，我彷彿看見，另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龐。

那位留言裡「開朗、頑皮、愛講話、口沫橫飛、先聲奪人、愛開玩笑、可愛、灑脫、漠不在意、『磁性』的聲音、『高度』的智慧、又『煎』又『炸』、獨特而又莫名其妙」的人真的是那個時期的自己嗎？從小，那位可能是因為舌頭比較短，講話太快，快得每個字都糊在一起，因此讓人不容易聽懂的人，會是後來喜歡胡說八道，而後又因為有意識的控制，刻意放慢說話速度，所以話少了，少得可以幾天不說一句沒必要的話的人嗎？

那天離開文具店時還有一項產品讓我注目。曾幾何時，市面上出現了這麼多各色主題和材質的貼紙，可以讓人貼進各類的筆記裡，用來美化版面，提示重點，代替標題，或是標記某些心情。那些貼紙，閃閃亮亮，應該是為講究創意，卻又想簡速便利的世代才推出的產品吧。

我那本當作畢業紀念冊的筆記本，封面圖案是一輛老式的蒸汽火車，想想，實在不適合黏貼那些花俏的貼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