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雖不敢自稱「瓊瑤迷」，但對於這位愛情教母的作品，大部分都算熟悉，也有幾部特別偏愛的作品。

後期的先不談，早期的《煙雨濛濛》、《窗外》，中期的《庭院深深》、《在水一方》、《彩霞滿天》我都喜歡。若要選一部最愛，《幾度夕陽紅》當仁不讓，不但小說精采，就連改編搬上電影大銀幕、電視小螢幕，也都悱惻纏綿，扣人心弦。

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認識《幾度夕陽紅》是在小學時候，站在巷口書局翻看小說，初識充滿古典魅力的這五個字，慢慢讀起李夢竹在黃昏時分算著家計簿，一邊聽著女兒和兒子陸續回家的「家聲」。

此刻恰是瓊瑤轉進電視圈之際，創業作選定《幾度夕陽紅》，還記得全家擠在電視機前，親炙大眾文學與大眾媒體的交鋒匯流。

秦漢、劉雪華、勾峰、趙永馨、顏寧、李國超等幾位，扮相、表演都讓人印象深刻，濃濃淡淡的文藝腔台詞，還有水光粼粼的淡海夕照，對於我這個剛開始建立「古典文化」、「經典文學」品味和氣質的小朋友來說，絕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但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其實是一首一尾兩首主題曲。在波浪微盪的樂聲中，由潘越雲娓娓唱出五言情詩——「潮來又潮往，聚散苦匆匆；朝朝共暮暮，相思古今同」。

大人說那叫做「不食人間煙火」，書局裡面色如縞的大姐姐跑來制止說「小學生不要讀瓊瑤」，但我速速翻到最後一頁，紙上印著兩行字——

記得你以前愛念的那闕詞嗎？「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真的，遠處的層巒疊嶂，正傲然的迎接著那輪落日！

這兩個驚歎號幾乎就像「銘印效應」一樣，讓這些詞句永遠印在腦海。伴隨潘越雲還有片尾曲陳彼得的歌聲，唱著「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也唱著「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書局裡立讀時補捉到的片言隻字，加上電視劇晃動的影像，還有一聽就入耳，一唱就上口的歌曲，「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十個字，幾乎就此與我長相左右。

早已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真正細讀《幾度夕陽紅》，但小說裡從台北寫到重慶，從淡水河寫到沙坪壩，前後二十年的時空跨度，瓊瑤用娟秀的閨閣之筆，寫出我當時最為著迷的抗戰文學之宏大格局，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離我彷彿很遠很遠的點點滴滴，在字裡行間卻又是如此鮮明、活躍。

飛越影史斷殘鴻溝

忘了是在一九九四，還是一九九五年，第一次在台北電影資料館看到這部電影，上下兩集，加起來三小時十九分鐘，完全就是《星星月亮太陽》和《藍與黑》的分量。可惜保存下來的十六釐米拷貝畫質朦朧，色彩全褪，只能自行想像前輩論者所稱「擺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經典」的製片氣魄。

二○一○年的七月一日和二日，我終於在香港電影資料館再次欣賞到完整版三小時十九分鐘的《幾度夕陽紅》上下集，瞠目結舌四字不足以形容我的震撼。它的色澤，它的細膩，它的精緻度，以及揮之不去的濃郁文學氣質，飛越了影史斷殘的鴻溝，落到我的跟前。

久聞李翰祥主持國聯影業對於製片之用心，在昏黃如糞土的舊拷貝裡，我們很難能辨認細節，但親睹香港典藏的版本，我幾次驚呼，幾度感歎，半個世紀之前的心血結晶，較之當前最優秀的全新電影，毫不遜色。

導演楊甦以近似舞台劇的手法，利用靜定的長鏡頭拉出張力，第一流的美術人才在影棚內打造出既保有寫實特色，又能支撐瓊瑤夢幻精神的完美場景，「國聯五鳳」江青、汪玲、鈕方雨、李登惠、甄珍，就在這個戲劇空間裡自由自在地生活，五位男主角楊群、劉維斌、金石、吳風，以及剛出道的秦沛，也同樣在這個逼真得宛如夢境的文學世界裡，為每一個角色賦予活生生的存在感。

影片始於美術大師高山嵐的畫作，一幅一幅，從鄉野畫到城市，演職員字幕依序疊出，背景搭配的不是俗豔的流行歌曲，而是從空山鳥語、深林梵音，一直到巷中狗吠，都市車聲；電影明星在這裡，被加諸以市井的人間煙火，反而更顯光芒難掩，尤其一直到上下集都看完，最後的尾聲，在中和圓通寺拍的外景，吳風演的王孝誠跟楊群演的何慕天立在山頭，聊起山下的種種，何霜霜、楊明遠、楊曉白、楊曉彤，還有李夢竹。

還君明珠，不必眼淚汪汪，平實溫暖，更是真誠的幸福。濛濛暮靄中，只見落日映照著蜿蜒流向遠方的淡水河，河上鐵橋，河裡波光，夕陽之下，處處都是傳奇。

如今，我也終於明白，那些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小學生不要讀」的文字與故事，原來是建築在實實在在的生活經驗與創作想像中，在文人心靈成長體驗過程，因為戰亂，因為生活，更因為上一代的傳奇，透過詩文酒琴的薰陶，加以柴米油鹽的累積，開出的一蕊奇花。

是非成敗轉頭空。小說問世至今五十七年，電影首映至今也五十五年了，果然，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