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她有情緒的觸發器
進賈府命運大扭轉的有幸,晴雯當然明白,所以很快的,她就央求賴大家的將她從小跟著的堂哥也引進賴家為僕。在賈府為僕為奴的安定有餘,對照的可能是她昔時的朝不保夕,所以,晴雯的逞能耍強,專只用來守護她賴以為天的怡紅院,我認為,晴雯沒有也沒能力擁有,超越她的時代甚且她自己格局的,平等人權觀。
她要的就是眼前這樣,大家橫豎都能在一處,這一生,她都要留在怡紅院。和寶玉見最後一面,她拚死換上寶玉的貼身襖兒,也還是說這樣是為了「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了。」
但,只用低EQ小格局看待晴雯,又是不公平的。
「唯有我是第一個要去的,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別以為她在以退為進,怡紅院裡真的沒什麼事輪到她做,晴雯先打臉自己,對自己給人的印象心知肚明。
趙姨娘為薔薇硝大鬧怡紅院,和芳官、藕官、蕊官、葵官、荳官打成一團,襲人勸架忙急得團團轉,晴雯早就私下叫春燕去通知當家的探春了。她冷靜理性,知道這不是大ㄚ鬟平服得了的鬧事而已,那趙姨娘,恐也得探春來才行,等當家的大咖們一起駕到,將來,才不會有人輕易敢到怡紅院尋事。
賈政要盤考寶玉的功課,怡紅院為寶玉的臨時抱佛腳人仰馬翻,晴雯靈機一動,順園子裡有賊偷的事,假稱寶玉受此驚嚇生病了,遂而讓寶玉閃過了這場他應對不了的難關。
晴雯為別人的事,展現的是能解決問題的高情商。
情商研究提到「觸發器」,面對某些特定的情況,這些觸發器會導致一個人表現衝動的行為。所有令晴雯暴跳發怒,冷嘲熱諷的人事,表面或根由,似乎都和坦白正大相關,換言之,晴雯的「觸發器」是,那些遮遮掩掩的事。
小ㄚ頭們的偷懶、小紅的企圖、墜兒的偷竊,件件都剛好引爆晴雯的「觸發器」。
晴雯她們月領一吊錢,襲人的月錢卻是二兩一吊錢,她嘲笑秋紋的受賞,半諷半玩笑說襲人「西洋花點子哈巴狗了」,這是被一個恰巧的話題釣出來的心裡酸氣,而「同是一屋子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了嗎?」也根本是句無效的大話,當晴雯說「你們別在那兒跟我裝神弄鬼的,這屋裡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這的確是句真心話,但她都只當面,沒背後,她嘴尖,但什麼也沒做。
連和寶玉之間,她都是「擔了虛名」。二○一八年韓劇《第二次初戀》,女主角趙寶兒的一句台詞,簡直完美加註了晴雯的觸發器:「我們都已經這麼平凡了,還要這麼卑鄙嗎?」身而為奴了,也可以不駁雜,不猥瑣,不卑鄙吧,這是晴雯的心比天高。
超越晴雯招牌的「撕扇」、「補裘」,我認為屬於晴雯最經典的畫面,該是王善保家的抄檢到怡紅院,大搖大擺一一搜查ㄚ頭們的箱子,突然晴雯闖了進來,「豁」一聲將自己的箱子掀開,兩手提著箱底朝天,將所有東西往地下盡情一倒……
匡噹──我的一清二白,匡噹──你的憑你也配。
◎終究如晴天霽月一般
寶玉為晴雯偷溜出園子,一次探病,一次弔祭撲空,夢中晴雯來辭別,物在人亡,再一次寶玉穿上孔雀裘,後來神魂二歷太虛幻境時,寶玉與晴雯再相逢。
寶玉與晴雯之間的情感的確真誠深厚特別不同,但在我眼中,那篇〈芙蓉女兒誄〉的文學價值遠勝過情節感動。司棋被攆那段,對寶玉的淚,脂批用了「情濃而無味」五字,最是一語道破宗法禮教貴冑大家族裡,多情公子的無用。
我低迴著的,是臨終那一夜,晴雯直著脖子一夜叫的是「娘」。人痛到無以復加時,本能呼喚的會是娘,而晴雯是個從小沒娘的人。有娘的人,會不會才能多一些被提點叮嚀?
終究不能以平庸看待晴雯,否則,寶玉何能如此敬她信任她?她如何能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首位?雖然她生命自有侷限,沒能有更細膩精整的收斂修茨,然終其一生,一色湛然,有如晴天霽月潔淨鮮明。
晴雯病中寥落可憐,心中猶有不甘,但寶玉睡夢中,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情景,一定嬌妝豔服,一定款款窈窕,她進來笑向寶玉說:「你們好生過吧,我從此就別過」。這是大雨滂沱落過的,一片敞悠晴空。
這大概是晴雯一生,唯有一次的剛剛好的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