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靜

人類世界有病毒，茶樹世界在每年夏天也遭逢「蟬災」。

故事發生在新竹客家庄，多霧的山坡。攻擊者──小綠葉蟬，這小如綠色芝麻的蟬，盛夏大量繁殖後，展開飽餐盛宴。牠們與吸血鬼有同癖，但吸的是植物的血，綠色嫩葉汁液。致命一吸，讓遇襲的茶葉捲縮，變色，甚至脫落，停止生長。受侵襲的茶樹逃不了，該怎麼辦？茶樹不坐以待斃，啟動防禦機制，分泌蜜香勾引小綠葉蟬的天敵「白斑獵蛛」聞香而至。茶樹，藉由獵蛛對抗小綠葉蟬。

茶、蟬、蜘蛛的戰爭，還有續集，人類也加入戰局。

一九三○年代，一位新竹北埔茶農捨不得捨棄受損的茶葉，烘製後，拿去台北賣，竟獲得意外的高價。怎麼可能？當地人以為是該茶農膨風吹牛。後來才發現，被咬傷的茶葉雖然烘製後有白紋，看似瑕疵，但反讓茶湯醇厚有蜜香，成為上上品。

不咬不成器，故事就此戲劇性翻轉。

「壞蛋」小綠葉蟬，啟動茶樹的逆境求生本能，讓製成的茶身價百倍，成為台灣最貴的茶──東方美人茶。北埔人說，沒被小綠葉蟬咬過的茶菁，收購價一斤約十六元，但咬過後，夏季的茶菁是數百倍價格。若是比賽冠軍的東方美人茶，一斤甚至喊價到百萬元。每年一搏就在此。

小綠葉蟬來了，好似黃金飛來了。

此後，新竹客家庄的農夫換邊站。原本視小綠葉蟬為害蟲的茶農，茶園的管理就在提供小綠葉蟬願意飛來的棲息環境，不僅不噴農藥，雜草的管理更是講究。新竹北埔翻轉為百年茶鎮，成為高價茶東方美人茶的重要產區，也是全世界主要產地。

北埔是丘陵地，土質含砂礫，在拓墾年代不是水稻良田，但這劣勢結合多霧與小綠葉蟬，竟成為好茶的最佳環境。

台灣的茶金歲月，茶葉銷到全世界。今日新竹是科學園區，全世界的半導體產業心臟區。而那個年代的新竹，是滿山茶園與茶廠，也是全世界的心臟。茶菁採收初製後，挑夫連夜挑到桃園大溪上船，千帆聚集，順流大漢溪至大稻埕精製，再賣到紐約與倫敦、東京。

在巨商都是做茶葉生意的近百年前，在這客家山鎮，也出了一代茶商──「茶虎」姜阿新。留學日本的他與英商聯手，成立永光企業坐鎮新北埔掌控北台灣茶葉，從茶園到茶廠，甚至自建交通運輸車八輛載貨卡車。卡車載貨，也載鈔票。他的女婿回憶：「因為台幣貶值而不得不用茶袋包裝大量鈔票，縱橫穿梭遠近茶葉產地。有一次，永光卡車從台北滿載袋裝台幣現鈔經過竹東時，多位竹東人士放鞭炮讚揚。」

輝煌時代，一九四六年，姜阿新費時三年在北埔建起二層高的洗石子洋樓，與台北大稻埕對話。在仍是紅磚屋舍的年代，客家山城竟矗立起半圓拱、凸窗等融合歐洲建築宅邸，與當時前衛的洗石子工法，展現主人往來無白丁，做國際生意的氣派。洋樓內部則有精采的烏心石、檜木等中國吉祥雕刻裝飾。

隨著茶金沒入歷史，洋樓也易主荒廢。沒想到，幾年前峰迴路轉，姜家後代買回洋樓修復，如今被列為古蹟開放參觀。

我多次進出這滿載故事的洋樓，穿梭在由繁華回歸寧靜的百年茶鎮。斯人已遠，但在巷弄間總有驚喜，像遇見一位故事說不完的老人，也如一泡茶後，舌喉間漾著回甘。

茶與蟬、蜘蛛，本來必須以鏡頭微觀才能看到的世界，卻因一年夏天的意外，創造百年山鎮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