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高中畢業前，導師鼓勵且慫恿同學，「誰願意提前入伍？」全班四十幾人，熱情舉手依稀點菜，爭先恐後。報到時，巡視滿場役男，證明同學舉手只是起鬨，但我都來了，只好依循計畫提早服役。幾十年後回想，這是我的人生大決定，人生自此分流。

我於成功嶺受訓，因為選兵，分發龍潭陸軍總部擔任運輸文書兵，沒料到我的任務不僅白天，還有晚上。

大約每一個人都曾夢得深遠，眼睛睜開未必是醒來，天花板靠近、窗靠近、吵鬧聲靠近，遺失的人世靜靜歸位，這才想起自己是誰。把東西變不見或變出來是常見的魔術，人處混沌彷彿一種消失。哆啦A夢展曾到台灣，他的一個知名法寶是任意門，西洋或東方，儘管信仰不同，都有靈魂交換的故事。我好奇夢遠之際，靈魂去了哪兒？

我的臥鋪左邊衣櫃、右側晒衣間，縱使白天也顯陰暗，按陰陽之說容易積穢。醫生說得權威，那是我身體疲憊、思緒卻還活躍，「鬼壓床」只是民間傳說，然我的確無法動彈，成了呼吸的肉塊。有一次剛躺下，十秒不到，我聽見學長說話、目睹學長洗澡拿臉盆回來，我用盡氣力無法置一詞，警覺到具體的自己正凝聚為無形，往天靈蓋集中。

我即將鑽出，告別我的軀殼。警覺到危險，我放棄掙扎。我沒有把自己變不見，我回來了。難免懷疑，當下是場幻術，我在透過自己跟自己打仗，擺脫服役的束縛。

後來我學會尊重以及慈悲，我極可能沒有當好稱職的翻譯者，有些密語徘徊於天地之間，難得覆蓋我時，我只想全力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