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蓓蓉

母親豁達的個性，與凡事不強求、知足惜福的生活態度，是高壽的主因。

她八十三歲時老爸離世，之後的十年，都自立自強獨居在與老家相鄰畸零地上蓋的小屋。後來姪女發現她身上有異味，猜想是忘了洗澡，才由三位兄長輪流照顧老媽的食與住。每離開一位哥哥家，她總不忘道謝：謝謝你們給我吃飽！

姐與我幫她做貼身的整潔與修容，每次為她洗澡、剪指甲、編辮子，她總會說：「看我命好的吧，有女兒幫我做那麼多事。」比起許多長者，母親既不臥床，連如廁都能自理，實在是我們做晚輩的福氣。

常聽人說，老人家摔跤比生病還嚴重，此話也應驗在母親身上。家族歡慶她一百零一歲生日，才辦完隆重壽宴一個月，母親夜起如廁，不慎跌坐床沿地下，大腿骨骨折，治療後沉沉睡去，一九一九年出生的母親仙逝了。

母親胡菊英出自上海鄉下的浦東，幼年家中姐妹眾多，她乖巧懂事，被奶奶相中，帶回在上海市區的家做童養媳，終身被奶奶喚做「小妹」。

奶奶常帶著她「跑千家」代客梳頭來貼補家用，休工在家不得閒，還要照顧年幼的三個姑姑們，十八歲嫁給全家族的榮耀——學財經的父親。

來台初期，小哥與我出生，父親先在縣政府當小官，後因案坐牢三載，家計都由母親做奶媽、幫傭、帶著全家打小零工共同撐持。她當保母帶過五個別人家的孩子，也為鄰居洗衣貼補家用，在土產公司、殺蟲劑工廠以手作換取一點加菜金。

父親出獄後經商，母親勤儉持家，帶我們度過五個孩子同時繳交學費的經濟恐慌期；父親事業起伏跌宕，順境時母親暗中存下生活結餘，逆境時總能提供救援基金。

待我們長大，母親幫助我們各自順利成家，之後又很公平地幫三位兄長各帶大一名子女，直到七十好幾。

母親持家本事大，家政手藝不等閒，除了本來就拿手的上海美食，她不放棄任何向鄰居、電視學習增廣知識的機會，並DIY製作出具專業水準的麵包、粽子、包子、酒釀湯圓，讓家人飽口福之外，更常把賣相最佳的送給鄰居分享。

在那個勤儉克難的年代，我們的居家便服、內衣褲出自母親的巧手，毛衣皆為母親親手織成，省下不少買衣服的錢。

祖母九十歲纏綿病榻，照顧她一生的母親每天將營養食品打成容易入口的糜糊，親自餵食，五年後祖母居然生出黑髮，被鄰居傳為美談。祖母曾對她說：「小妹，儂弗容易呀！」母親直到七十一歲才脫離媳婦身分。

圓滿送走祖母，過了十二年，老爸因泌尿系統病變，必須切除腫瘤並積極治療，老媽日夜相伴細心照顧，她已做好老伴將離開的準備。有一天母親悄悄告訴我，她去裁縫店訂做了兩套淺素色套裝，若父親往生，她不想著黑色喪服，認為與愛人一生的故事當屬亮色溫暖，不該用暗沉暮氣畫下句點。

命運讓母親早早離開原生家庭，做個從不知道歇息是何物的童養媳，大時代的動盪塑造出她的沉穩與堅毅，歷經歲月更迭洗鍊，一輩子雖然只是生養五名子女、沒有自我的家庭主婦，平凡如河灘上一粒小砂石，在子女眼中她卻是磨礪出永恆光芒的珍珠。

她的堅強，讓我永遠記得：面對生命中的挑戰時，唯有勇敢接受，才能顯示自己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