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蓓蓉

爸爸在我出生前離家去吃牢飯，母親大著肚子，既要侍奉奶奶，又要撫養我的三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為了開源節流，她原想忍痛把剛出生的我以數擔白米的代價，讓給生養不出子女的人家，以換取全家多日口糧。奶奶知道後堅決不許，還說：「我就少吃幾口飯來養活么孫女！」

三歲時，我在睡夢中被一個滿臉鬍渣子的男人一把抓起強行親吻，雙頰與脖子被刺痛得哇哇大叫，聽到奶奶喝斥：「別傷了蓉蓉的嫩臉！」才發現他是刑滿返家的爸爸。

五歲的盛夏，奶奶手拿一把家鄉帶出來的鵝毛扇，對著坐在她腿上冒汗的我慢慢搖，輕聲教導我：「自己的小事自己做，女孩家不作興把內褲給別人洗。」她教我衣服洗淨要如何串在竹竿上晾乾，乾了以後如何摺衣服……從此，我養成自己的內務不麻煩他人的獨立習慣，在奶奶教我的小事上建立起自主的個性。

隆冬，祖孫一齊跨坐在廚房窄窄的小板凳上，奶奶總把棉襖敞開擁我入懷。不識字的她用家鄉話教我念兒歌，娓娓述說在上海大興街老家的周邊景物，當年抗戰在租借區躲避日本人的追殺有多麼驚險……她讓我跟上海話有了終生的牽連，埋下我對語文與近代史產生濃厚興趣的種子。

上學後，奶奶帶我進入劇場看戲。她總在中午吃完飯後準備一個小便當，在家裡等我下課，書包一放下，我就隨著奶奶搭三輪車直奔劇院，以免錯過好戲開演時間；假日也是早起床，做完功課隨她看整天戲。「凌波風」吹起時，身為小跟班的我，竟也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達十四次之多。傳統戲曲的舞台、新潮電影的炫麗變化，培養了我對色彩的敏銳度，也奠定美學素養的基礎，讓我爾後很自然地選擇美術教職為終身工作。

談戀愛了，我在「第一時間」把祕密悄悄跟奶奶分享，她總是先輕輕拍手：「好ㄟ！我的小蓉蓉有小男朋友啦！」接著神祕兮兮地做男友的身家調查，最後還加上一句：「女孩家名節要緊，別輕易跟人家打kiss，不好隨便把小手給人牽。約他來家裡吃個飯，奶奶好好招待他，幫你端詳端詳。」

奶奶是我的交友顧問，帶回家的男友眼神閃爍的，沒有禮貌的，沉默寡言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喳喳呼呼說話不得體的，不經過奶奶的篩選，還真不能洞察男友的缺點。只要奶奶有負面意見，我就讓他們出局，終止來往。外子也是因為奶奶的「穩重」評價，才有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後續發展。

在我之後，表弟、表妹接連出生，奶奶經常遊走於三位姑媽家，為產婦們坐月子。奶奶是民國前十六年出生的，她一共生了十一胎，但因傳染病夭折、戰亂失散的就超過半數。所以她堅信產後調養對母子都很重要，不惜勞累也要親自為姑姑們坐月子。算一算，她一共幫忙做過十五次月子。

奶奶與我媽相處超越一甲子，婆媳關係是罕見的「親同母女」，人前人後從沒見過她們翻臉、說對方壞話，是家族的典範。

奶奶九十五歲離世，那年我四十歲。如今，我也當了一對龍鳳胎的奶奶，帶孫的辛苦再怎麼磨人，也心甘情願地奉獻出一己之力，就像我的奶奶一樣。

（本文由「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提供https://www.facebook.com/TWLA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