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二○○年,長樂宮落成,各親王和封國國君,以及高級官員,都來朝賀。天色未明,皇家禮賓官(謁者)到現場主持儀式,依照順序,引導大家進入殿門,分別站立兩廂,東西相對。侍衛武官沿著台階布崗,並在庭院中戒備,手拿武器,旗幟招展,一切就緒後,前面傳出警告;皇上就要駕到。
不久,漢高祖劉邦坐著御輦,緩緩而至。皇家禮賓官引導親王封王以下,科長級官員,依照爵位及官位高低,順序向前,向劉邦敬禮。氣氛莊重肅穆,一個個心顫膽驚、緊張恐懼。
朝拜禮畢,擺下向劉邦祝福的酒宴,大家端坐殿上,彎腰低頭,不敢仰視,仍依照爵位跟官位高低,起身給劉邦獻上祝福酒,九次之後,皇家禮賓官宣布朝會禮成。這時,監察官(御史)提出彈劾,指控若干舉動不合規定的官員,立即逐出金殿。
自開始到結束,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喧嘩。於是劉邦樂不可支,拍大腿說:「到今天我才知道當皇帝可真他媽的過癮!」擢升叔孫通當祭祀部長(奉常),賞賜黃金五百斤。
任何一個國家的君王,都有朝見儀式,但都沒有中國的怪誕。最突出的一點是「跪」。而跪,是一種對人最尊敬、對己最屈辱的古禮。春秋戰國時代,以及叔孫通先生「制朝儀」時代,跪還是一項簡單動作,大家的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只要稍稍挺身,便算完成。三世紀之後,蠻族部落的「床」,引進中國,中國人雖不再席地而坐,可是「跪」卻不廢,遂變作一項難堪的負擔,成為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瘤疣,培養奴性成長,直到二十世紀。
叔孫通搞的這一套,是儒家的拿手本領。「儒」的原始意義,就是「典禮專家」,所以勝任愉快。在君尊臣卑原則下,君王遂遠離人群,春秋戰國那種君臣促膝談心──像嬴稷跟范睢交頭接耳的美好時代,一去不返。皇帝和臣屬之間,隔著一條「禮教」鴻溝,這鴻溝隨著時代進展,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越來越無法逾越。最初,特殊的幾個官員,還可以坐在皇帝身旁。但到了十一世紀,司馬光先生編撰資治通鑑時,宰相已沒有座位,只好站在那裡。而最後,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宰相連站也不可能,跟平民一樣,也得跪到皇帝面前。中國人所陷入的,就是這種畸形的,官越小,尊嚴越少,平民根本就更沒有尊嚴的傳統。
對專制政體而言,叔孫通先生制定的朝儀,是一種屈辱劑。嚴重的使人權、民主,受到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