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蘇雅芳
法師問起我手術後的狀況,我的聽力,我老實回答,難掩沮喪:「我不再能聽見小孩第一次的笑聲,不再能聆聽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我也不敢上街,到處都充滿了危險。」
法師淡淡一笑,回答:「但小孩哭鬧煩心的時候,你照樣聽不到。還有,你喜歡的貝多芬,在耳聾後才寫出《合唱交響曲》的,你有沒有想過?」法師的話如一段明心見性的經文:「現在的你,是全世界最能夠體會貝多芬的人,你有否聽見貝多芬最內在的聲音,這是你的福報。」
我停頓了一下,心內有種騷動,有種溫暖如潮水的覺受,卻說不出來。我說:「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法師的眼神望著我,認真的說道:「因果緣起,佛陀為眾生皆做了安排。」
眾生,仰望娑婆世界,無明後面亦無無明盡,世界的盡頭有誰會來迎接我們?三天的寂靜修活動結束後,感覺我竟然願意坦然戴上助聽器,不再逃避關心的眼神和探問,「走出來吧。」法師要我隨時回去經房的圖書室,「說不定你會在經書內找到問題的答案。」我喜歡一個人留在經房內翻書的感覺,眾生安靜下來了,世界也真的安靜下來了。
經書如是羅列菩薩的名號,菩薩,我默默諦念祂們的名字。觀想祂們的寶像,在娑婆世界。
我的寂留明菩薩,在胎藏界端坐如一棵果樹,現出種種祥瑞光芒,顯種種香,寂滅是一座透明的牆,阻擋所有意念和魔障,黑暗裡透出的一道心量明光,胎藏是前世的回眸微笑。我的寂意菩薩,身口意俱清淨,五蘊已空,我在經房裡讀著這段經文。「有一天連意念都寂靜下來的世界啊。」我的寂音菩薩,世界種名現前,垂在如是等不可說佛剎微塵,數香水海。
我在廊外遇見法師,他笑盈盈邀我過去,看他寫的一幅書法:「聽寂靜,誰?」另一幅用草書寫著:「說似一物即不中。」墨水透過紙張,好像有萬千話語正要訴說。法師繼而以筆沾墨,在白紙上畫了一顆蛋,「每天晚上,你還是繼續聽蛋的功課吧。」
回家後,將白紙貼在書桌前的牆上,晨昏起臥都可見到這顆蛋。我開始到廟裡,甘心當一名義工,閒暇,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殿內聽沒有,沉默的觀世音菩薩看著我,聽得仔細,聽到心窩底處,萬事萬物都無所觀,無所聞。春天過去,夏天的腳步也近了,我相信滿山的蟬鳴也開始了另一季的清唱,禾本植物和河裡青色的流動,雲朵也長了流浪的腳印。空山的靈雨,花萼紛紛開且落,我在四季的流轉裡,讀著《楞嚴經》。
當熱帶的氣旋騷動發展成颱風,向南方侵犯,起初以為只是尋常的夏季颱風。但颱風夾帶泥沙襲擊南方的鄉園,一晚過後,河流高漲憤怒,山坡邊的屋子掩埋在黃土堆裡,我在電視新聞裡看見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直覺心緊緊絞著,不停地念誦〈大悲咒〉,期望觀世音菩薩庇佑蒼生。
隔天,教團發動義工團,我搭上第一班車,跟隨義工團的師兄師姐往滿目瘡痍的南方前進。我忙於向災民發送救濟物資,緊緊的握住每一雙可以握到的手,我感到有些手掌冰冷而顫抖,還沒有從惡夜的回憶裡回神過來。深夜,我睡在臨時搭起的帳篷屋內,取下助聽器,一片悄寂,如同外頭的大地已經死去,這個念頭讓我畏懼。
第二天早上,傳來最不想聽到的消息,有一個村莊的人來不及逃脫,全部埋在土石堆中。我們趕到村莊邊界,已經拉起警戒線,有些傷患包紮著繃帶,等待救援的結果,隨著時間流逝,卻漸漸的失去了希望。義工擁抱那些瀕臨破碎的心,卻知道,再多的安慰也挽回不了他們所失去的。我疲倦的坐下來,在災難的最前線,耳朵卻一直嗡嗡作響,彷彿我聽見土堆下蒼生的哭喊,哭喊著菩薩救苦救難。
兩天後,義工團決定暫時撤退,我密切注意當地的消息,黃金救援時間過後,他們決定放棄救援,將來,就在那個地方立牌,當作這群枉死者的墓碑。
事發後一個星期,法師和教團決議到當地為倖存的家屬舉辦招魂和超渡法會。我們一群義工也隨著法師前往,第二度來到災難現場,招魂旗高高舉起,法會上的牌位寫著所有被想起來的名字,「你們就好好的走吧,」我的眼淚靜靜的流著,「不要留戀這個多難多災的世界了。」
黃昏降臨,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在昔日村莊的土堆上,黃色的土地,黃色的天空。一瞬間我聽不見任何的聲音,聲音已被一只巨大的黑洞吸走。黃是稻穀剝落後的顏色,黃是不生不息的休止符,黃是放棄了希望,走到了寂靜的盡頭。黃是心徹徹底底的撤退,黃是耳根的最後一道光芒,我繼續走著,黃就是我,我就是黃。
在黃色的天空下,我竟想起了過去讀過的《楞嚴經》片段,復次,阿難,云何六入,「若從動來,靜即隨滅,應無覺靜;若從根生,必無動靜,如是聞聽,本無自性。」聞聽本無自性啊,佛陀這樣諄諄告訴阿難,「復次,阿難,當知是聞,非動靜來。」在黃色的天空下,阿難啊,你說說虛空裡到底有什麼呢?又是誰,行走在黃色的寂境?
非常的靜著的,但動靜已不隨聲塵和耳根,一切都是塵埃,心沉沉的落下,靈魂被掩埋的地方,是他們昔日稱為家鄉的地方。如瘖啞的琴,而今我希望琴聲也隨著寂靜而安息了。
我聽見了,真的聽見了,就在死去的土地裡,最寂滅的地界,一顆種子如此不安於命運的,努力的藉著僅存的養分發出芽來。生命,我真的聽見了,土壤裡發出最真實的聲音。
彷彿遙遠日子以前的那個午後,端衣束念,佛陀跟諸善知識、居士、菩薩問起:「你們何不談談各自的圓通法門?」我將帶著我的耳朵和那顆種子,走到佛陀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