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素娟
依約到二姐家拿香蕉。她說閒置的二分地今年無償給人種香蕉,種蕉者技術好,根根碩大飽滿,昨日又送來一大弓,大家分著吃。我到時,二姐剛熬好仙草湯端上桌,黑津津的湯汁還冒著煙,走廊上的烘爐炭火尚未熄。我問:「用瓦斯爐不是比較快?」二姐說:「這你就外行了。烘爐真好用,熬仙草、炒花生都很好,即使閃神了也不會一鍋焦。」說得也是,這就是住山村的好處,住在城鎮中哪有這項福利可享?
看烘爐火星尚爇,向二姐要個鍋子,添了些柴火燒水,二姐問做什麼?我說:「二姐記得阿爸以前也種香蕉嗎?」怎麼不記得?我們的田沒有路,平常出入都要鑽過一大片甘蔗園,非常難做事。香蕉收成時,阿爸負責割香蕉,阿母帶著我們幾個姐妹一人一擔,滑下人家的竹林坡地、越過溪、爬上橫山崎才能到梅山果菜市場,來回一趟都累慘了。阿梅人小力弱,挑起擔來,茄芷袋離地才十公分,往往走過下坡路,袋底的香蕉全碰傷,到了市場,一看到那些受傷的香蕉,換阿母臉黑了。
一年中秋節,來了名叫艾爾西的強颱,整園的香蕉攔腰折斷。近半甲地的香蕉都已六七分熟,再半個月就可採收,經此摧殘,希望全毀,農藥行賒來的農藥、肥料錢悉數泡在水裡!經常無隔日糧的家計更見困窘,原待收成後得以償清雜貨店賒債的微願,也被颱風徹底毀掉。但,豈止屋漏偏逢連夜雨,是連勉強可遮風避雨的廚房,都在強風的肆虐下崩解成廢墟。父親鎖在眉間的憂心,與母親深夜的輾轉反側,讓學齡前的我,也能強烈感受到生活的艱辛與殘酷。
米缸無存米,積放在床底當主食的地瓜被水泡爛了,雞鴨死了大半。眼見最起碼的溫飽之願已然破滅,母親去田裡挑回幾大簍青香蕉,挑較成熟的放在大陶缸中催熟,較不成熟的則連皮煮過再沾醬油吃,權充三餐。只要不飢就能活命,有命活著才有未來。
水煮青香蕉的滋味如何?偶爾吃應可接受;但若想起它曾是我家的主食則滿心不忍,數十年後回想起父母當時的困頓,還難免心中有淚。那天見《福報.家庭版》,有作者分享水煮綠香蕉是他記憶中的童年美食。我突然無端羨慕他,同樣的食物,於我是困頓艱難的記憶,於他人卻是滋味無窮的歡樂童年。就如經中說,弟子吃馬麥僅是馬麥,佛陀吃馬麥卻猶如甘露天食。
曾與年齡相近的朋友說起這段經歷,年少過著小康生活的她似乎不太能理解,有次同去拜訪一位法師,她轉述給法師聽,說:「她小時候曾窮到吃香蕉皮。」法師詫異且悲憫地看著我,我當下很想解釋:「如果我吃香蕉皮,那香蕉肉哪裡去?」但在法師睿智慈悲的雙眸中,我頓時發現言語無義。
烘爐上的水滾了,我特地挑選成熟度不一的數根青皮香蕉,放進鍋中,我想重溫記憶中的生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