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素娟

驚聞四姐的外孫女因猛爆性心肌炎，確診後不到三天，十三歲活蹦亂跳的孩子就此沒了。由於外甥女夫妻做小生意，平時是阿公、阿嬤幫著照看，聽說先前僅有感冒症狀，頂多有點喘，也到診所就醫，豈知卻是如此令人錯愕的結果。兩位老人家悲痛不已，直問：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到底死亡會是以何等的樣貌突擊？人的一生，到底要經過幾災幾難，才能躺好離去的姿勢？

我首次恐懼死亡，是三、四歲時的記憶。那時母親需帶著我和襁褓中的小弟去甘蔗園工作。在採收甘蔗時期，她會讓我們避在深溝的水泥地上，避免來來回回載甘蔗的牛車所誤傷。

深溝無水，但頂空就是小火車的軌道，上下午會各一班車載甘蔗，一聽到火車遠遠的鳴笛，我總高分貝地哭喊阿母，深怕那隆隆而過的火車會垮下來。母親總在遠處喊：「免驚，袂怎樣啦！」隨後母親會覷空削節甘蔗給我，揩去我臉上的淚痕，順便餵小弟吃母乳。這恐怖片到底上演多長的時段已不復記憶，但在腦海深處，偶爾還會看見那滿臉淚痕、慌張無措的小小孩。

另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是小學時。那時學校規定每個學童都要照顧行道樹，有次為了澆水，竟滑到既深且寬的溝底，我奮力抓著溝壁的雜草，費好大的勁才撿回一條命。卻從此怕水。日後曾到茂林老鷹谷露營，夜幕下欲汲水野炊，抬眼望見黑黝黝的溪流彷彿朝我奔來，驚懼中把手中的鍋盆哐啷拋得老遠，回家後噩夢連連，部分魂魄似乎還留在那山灣處飄蕩。

與死亡交手還能落荒而逃堪稱幸運，然而面對親人的離世，心底深處卻長存著莫名的傷感。

我稍懂事時，父親就已年老多病，尤其秋冬時節好發氣喘，時時看他與死神拔河。當時深夜醒來，總要確定聽到父親的鼾聲後，才能安心再睡。父親一生善良，猶記得有次和他去果菜市場賣橘子，他竟叫我將一半貨款還給買貨者，教我：「看他買的是最醜、最便宜的橘子，又以腳踏車載，就知他是艱苦人。我們不差這幾十塊錢。」

父親終因肺氣腫過世，當時因醫藥不發達而受了很大的苦，但我深信，以他的善良與寬厚，離了這艱難的一世，必有更好的另一生。

每個人一生中，恐怕都不免要幾次面對親人的離去，如我的父母親、幾位兄嫂、大姐和三位姐夫，甚至幾個晚輩也因意外或疾病，先後告別這段因緣。雖知人的緣分有深有淺有長有短，但每次面對長別，仍有莫大的失落。

然而，人既生了何免死？既有因緣相聚，也難免有因緣散而得說再見。曾看過一句很有智慧的話：「人生也有最佳賞味期。」同理，因緣也有賞味期，過了就過了。我們既無法掌控每段緣分的長短，至少能在因緣存續期間好好珍惜，讓此生難得相遇的緣分，可以盡量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