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素娟
秋末初冬,果園裡即瀰漫著微微的橙、橘香氣,姐妹相約來採柑橘與柳橙。在小弟十數年來的維護下,果園已蔚成一片樹海,鐵皮搭建的工寮雖難掩風霜,當初央同事寫的「將就居」木框,卻還穩穩掛在門邊。
這大片果園約莫八甲,原是甘蔗園,當年二姐夫向台糖承租,轉種柑橘、柳丁、黃金果。最初,屬於我的面積有九分地,姐夫慷慨允諾要協助一切農務,他說我只要在周末去閒晃一下,踏踏泥土、摸摸樹葉就行。一聽,心花怒放,立馬點頭入夥。
豈知如意算盤並不如意,姐夫於果園初闢後四年故去,柳丁、橘子剛開始抽高,還未結果。考慮到二姐照顧不來七甲地,於是牙一咬,將緊臨的部分劃歸到我的耕作區。心想,站著沒鋤頭柄那麼高時,就已經跟著母親到甘蔗園、柑橘園習作了,照顧這片果園有啥問題?
奈何,果真有問題!事情往往是「想」比「做」容易,現實中果園工作多如牛毛,施肥、修枝、施藥還忙得來,最累人的是處理野草。豈止春風吹又生,夏天雜草飆長得更瘋狂,既不想用除草劑,只得天剛濛濛亮就出動割草機,沒完沒了忙著累死人的活,直讓我老懷疑自己哪根筋不對了,怎會沒事找事來折騰?
果園附近還有其他私人果園,及大片無患子樹林,除了二姐夫搭建的工寮,最近的鄰居在兩公里外,入夜一片漆黑,闃無人聲。我和兩手空空走出婚姻的四姐,在簡陋到不行的工寮安身,一住三年。
晚秋深夜,姐妹並躺聽床下蟋蟀、鈴蟲爭鳴,我說:「天冷了,連蟲都叫著趕快縫冬衣。」姐說:「哪有?」「你聽,牠不是叫著織織、織織!」姐說:「就你想得到。」聽著鈴蟲空靈的寂寞吟唱,極思念甫西歸的母親,巨大的悲傷霎時淹沒了我,淚水淌成小河流到耳廓,喉頭堵塞,遲遲無法回應四姐。
某天三姐來,看到我們克難無比的居所,說:「天天晚上睡不著,只好擦地板,從三樓直擦到一樓,正好天亮。我想來和你們作伴。」膽小又愛乾淨的她近乎潔癖,那兩三年先生與兒子都在大陸,聽這描述,恐是憂鬱症的臨界點,若無人陪伴後果很難想像,就力邀她來打打零工,接較輕鬆的農活。
「可是我不住工寮,要貨櫃屋。」早知道她對居處的要求,實非我與四姐這種將將就就、得過且過的等次。不多時,貨櫃宅完備,三姐還花心思在屋旁種上孤挺花、蝶豆花及蒜香藤。我笑著對三姐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去張羅個匾額,就取作『講究居』,如何?」
所幸當年在我無力農務時,小弟願意接手果園,且照顧得整園葳蕤;也慶幸手足心性都夠堅韌,即使不免走得磕磕碰碰,卻都能勇敢承擔起自己,如今姐妹才有機會在收成的季節依約相伴採橙橘。
生命之河慢慢地流,回首望向來處,再如何艱難也只是過程,不管是講究或將就,都像門邊褪色的木匾,隱遁成心版上的一抹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