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暑夏時，想要暫時清靜，因而受邀到南竿牛角村小住。不意遇見一位年輕女孩，大學時讀社工，隻身跑到這一遙遠的離島，打工換宿，準備長時旅居。

有天跟她閒聊，得知是林內人，甚是振奮。一個月前，我才去攀爬龍過脈，探訪八色鳥，因而相當好奇她的老家位置。

她住的小村叫重興，舊名香蕉腳，離車站不遠。林內已夠沒落了，何況是這樣名不見經傳之地。我不禁再冒昧探問，何以從偏僻鄉下，輾轉來到遙遠的離島。

她說得很單純，只因沒來過。

或許說得率性，看我呆愣了，隨即又補充，遙遠的南竿跟林內小村氛圍頗為相近，尤其是生活腳步。永遠有老人家肩著扁擔，走過巷弄的背影，又或是，一直坐在某個樹下的位置。

她的心思也頗細膩，對長輩的迎來送往甚有感懷。特別提及，兩邊的村民都保持淳樸的生活智慧，熟識了，口頭約定下，人間大小事常可迎刃而解。

鄉下孩子畢了業，若家無橫產，回去了恐難有機會發展。但看她手腳俐落，幫忙打點諸多生活瑣事，頗得民宿主人稱許。再者，好像打定主意，要回家服務鄉梓，不禁讓人心生感佩。

我也不知要說什麼，只能像個回憶生活經驗的耆老，轉而描述那天走訪她故鄉的見聞，分享一些外地人不同的想法。

那天是假日，林內車站前僅剩八九攤小農菜販，跟馬祖獅子市場外圍相似。可以想見，平常時日一定愈加冷清。

有位在地長輩，看到我這樣的旅人，好奇地盯著攤位上的小粒龍眼，乾脆送了一串。小粒種，果肉稀薄，帶著些許甜味。那是小時常吃的古早種，放任栽培的鈕仔眼。此等無啥肉質的小龍眼，經濟價值偏低，一般市場不會販售。這裡滿山遍野，村民順手摘下來兜售，因而尋常菜攤總有三四串，搭配著土黃色大小不一的在地芒果。

我還空腹，專程去市場旁的米苔目小店用餐，那是她印象最美好的家鄉味。夏日不宜點熱食，手工粉圓加上老鼠尖尾的米苔目，組合成一碗復古的剉冰。一路上，縱貫線鐵道大城，不容易遇見這等淳樸食材了，我珍惜地享受。

車站前並無尋常的超商，只有一間三角窗的雜貨店，努力撐出一片天，想要做出日常消費的便利。裡面販售著一些外籍移工的食品，還有一般商店罕見的地方性飲料，也算是特色。

車站正對面則是家麵包烘培房，那是她同學家的店面。菠蘿麵包刻意做得如臉大，或許這樣才能把小鎮的尋常，創造出特色。但她提醒我，店裡還有些傳統的日式麵包，頗值得品嘗。

我們差了近四十歲，提到這些生活的小風小物，竟有高度共鳴，顯見內心都有顆老靈魂。

我再好奇探問，何以林內車站前，販售的香蕉特別要掛出「坪頂香蕉」之名，隱隱感覺那等海拔，略高兩三百公尺，似乎是林內的福地。

她對這等地理便陌生了，我卻有著美好想像。

如果小鎮後面只有一座淺山，或者是連綿的山巒，那只是一種尋常里山的層次。但林內不同，車站前是小鎮，被遼闊的農田包圍。小鎮之後是淺山，淺山之後又有台地，台地再被山巒包覆，形成多樣的地理環境。

這等繁複風景，大抵是中部一帶城鎮最迷人的羅列。沿著農路走進龍過脈，穿過種麻竹和甜龍竹的低海拔森林，慢慢翻山越嶺，緊接來到產茶的坪頂。台地的小村或許只有老人在緩慢走路，但天空異常的忙碌。年復一年，家燕、紫斑蝶和牛背鷺等動物，在不同時節由此過境，進行島嶼大遷移。

但最迷人的還是八色鳥。可惜，那天我沒遇見，或許牠已飛去南洋。可我一點也不急，林內是最容易接近八色鳥的小鎮，只要一趟火車的便捷，從車站穿過市場，便可來到牠喜愛棲息的次生林環境。說不定牠看上的，也是我那樣的美好想像。

而總有一天，我會在那不遠的竹林裡，聽到這種「鬼仔鳥」的悠揚呼喚。林內因為這樣無以復加的魅力，低調地珍貴存在著。

我努力從地理風物讚歎，不知是否能激發她更廣闊的家園認知。也或許，這只是一個不經意的閒聊。但我們有相約，明年八色鳥回來時，在龍過脈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