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某一年生日，我去參加大學學妹的告別式。小我兩屆。二十四歲。她的人生就永遠停息在這個數字裡。

從前在學校，我們是小小的人，在小小的教室裡製作小小的新聞。兩個四年級的學生，領著一群二年級的學生，一起負責系上實習報紙裡一個名為專題報導的版面。每個星期五出刊，星期三總是改稿改到很晚。過了十二點，熄盡教室的電燈，深夜的大樓裡空蕩蕩的，年末的風雨緩緩摩挲過眾人的臉頰，大家笑著鬧著，去校門外一個流動攤車買點消夜吃。不過幾年，眾人再次齊聚，就是在這晴天的告別式了。過了某個年齡之後，所謂的同學會，只能是他人的婚禮或喪禮。

靈堂的花壇極其素淨，白的壽菊與紫的桔梗密密簇簇，中央矗立死者含笑的照片。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花香，垂降而下的電視機播放著「英年早逝」「遽促芳齡」之類的題辭，我這才知道實體輓聯早已是遭到禁止的不甚環保的布置了。那些哀悼的字句在螢幕裡一行一行輪替著，彷彿富於黑色幽默的啟示：紙本業已衰微。關於這個事實，在座諸位新聞系畢業生比誰都更要清楚。

帶著熱情與分數考上新聞系，許多人對於新聞業的憧憬卻是在一堂又一堂的課程中逐漸幻滅，因為這畢竟是個網友善於譏諷「少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的時代。然而，也會有像死去的學妹這樣，對於新聞永遠忠貞的學生，日復一日，堅持採訪出屬於自己的頭條。每每聽到關於她的消息，總是燦爛消息，響在耳朵裡，煙火一般轟然。

朋友坐在我左邊哭了起來，雙手摀住了臉。當年我們一起帶著這群弟弟妹妹改稿子，如今想來亦是一場少女革命。離開那座長年陰雨的學校，少女們各自流散遠方，偶然在Instagram上遇到彼此，也仍是互按愛心互稱可愛的關係。這些年來我與學妹僅僅見過幾次，因為我生性過於乖僻的緣故，總是寧可在線上見人也寧可人在線上見我。學妹死去以後，她的社群媒體就成為永遠的玻璃棺材，保鮮，恆溫，即使她連紀念帳號代理人都並未設置。新聞表示：再過五十年，Facebook上的亡者將比生者更多，從而成為專供生者憑弔亡者的數位墓園。

學妹的父親在我們前方致詞，擎著麥克風，偶爾露出泫然的表情，又立刻把臉孔收成無事的模樣。他對在座的大家笑道：「其實再過幾天她就要過生日了，我想邀請大家一起為她唱首生日快樂的歌。我們不哭。」語畢，他便獨自顫聲唱了起來，哭腔難掩，大家遂也零零落落跟著唱起來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同樣一個句子，被幾個不同的音符支撐著，在繁花盛放的靈堂裡高低起伏。

整場告別式我的眼淚並不緊湊，不知為何眼淚始終不能連貫，也許是因為太多人在悲傷了我便覺得自己不能再悲傷，也或許是因為我其實並不那麼悲傷。聽聞這樣的死訊，不相干的人會說：這是自私的；說：這是不負責任的；或是說，噢又是抗壓性很差的資優生的故事。然而他們並不明白，明白這些身懷苛求的孩子都是一則一則珠璣之文，為了自己裡面的一枚錯字就想毀棄一切，重新刷印一切，無奈不能夠，遂只有時時焦慮於為人識破自己的失誤。為此我時時告訴自己，如果在哪裡遇到了這樣的孩子，一定要記得告訴她：沒關係的，我們把校對不及的錯字圈起來，這樣就算訂正了。然後繼續翻到下一頁。

死去的學妹聽懂了嗎。其實懂或不懂都已無所謂，重要的是她終於完成了想要完成的事情。我並不那麼悲傷，也許是因為我希望對於死者最後的選擇保持尊重。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告別式那天，火化時分，天空是非常晴朗的藍。這樣的藍，我從未在從前那座學校裡見過，可是見過一次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