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很快的，她要上飛機的日子到了。天才剛亮，她就起床，我偷偷在肚裡埋怨幾句：「又不是沒出過國，中午一點半的飛機，幹嘛這麼早就起床？」然後聽到她在磨咖啡豆、做早餐、開洗衣機……

我的老婆沒有膽。以前是沒膽獨處，後來因發炎，果真被切除膽囊。

剛結婚時，我適巧離開新聞界，成了單幫客，為了接案子，需要經常往返台灣與日本之間。雖然東京的斗居只有八個榻榻米大，她卻不敢一人在家過夜。於是，一旦我要出差，除了一手要提自己的行李，另一手還要帶著她，將她送到千葉，交給好友賴桑夫婦及他們的兩個女兒。

或許是日文還不通，加上尚未適應異國的環境，她像是驚弓之鳥，就怕落單，魂魄不知該收藏在何處才好。直到她的身體出現狀況，肝功能有問題，醫生建議，需要靜養，當然是要她熟悉的地方較妥，於是，就帶著她班師回朝，結束超過十年的異國旅居。

一度，東京租賃的斗室沒有退租，她搬回台灣後，忽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膽敢帶著我的家人與親友，分批前往東京旅遊，擠在那個小房間裡。而後，碰到一些居留的問題，必須不時的前往日本，偏偏我的工作極忙，常跑大陸，無法次次陪著她，於是，她竟然一次比一次勇敢，膽敢一人搭機出門了。一位長輩每次見到我，都要批判道，我還真是狠，居然如此橫著心來訓練自己的老婆。

歲月，其實就是一門線上學習的成長課。我那無用的老婆，逐漸拿出了看家本領；當我回台創業，製作《點燈》節目時，也就是她，在「農禪寺」找到了遍尋不著，當天剛由紐約回台的聖嚴法師。自此，我對她刮目相看。

我的朋友們都在公開場合訓斥我，責怪我在日本待了太久，染上了日本男子最遭人詬病的大男子作風；有時，老婆也在場，只是一味的微笑，頂多添上一句：「他不是你們想像那樣的……」。我也知道自己的臭德性，難免會讓朋友如此認為。其實，我生平最是討厭人家逼迫我去做不願做的事；她在我的身邊，看見太多我屈服於世間遊戲規則，不得不拐著肚子彎著腰，委屈行事的遭遇。是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若有必須的應酬，邀她出席，只要她面有難色（她長年茹素），我總會二話不說的替她擋下；她記得我這少數的優點，自是更為包容我那多如牛毛的缺點。

好逸惡勞，的確是人性的最大弱點。過往，凡事都要自己來，無法依賴任何人，直到我入了她的圈套。我沒有數字觀念，婚後，所有公與私的銀錢往來，全都由她負責，讓我落得輕鬆；她每個月會將零用金放在我皮夾裡，絕少發生我向她開口補足之事。不過，我至今不知銀行卡的密碼，也不曾去ATM領過錢。她有一點好，絕不過問我的現金或是信用卡的扣款，都用到哪裡去了。我好吃，她婚後被我慢慢調教，居然由食物難以入口，進步到可以布置適當的菜餚上桌，招待客人，雖然都是素的。平日，我絕對不插手廚房的事，除非有訪客，要我親自下廚；自然，所有善後清理，我都避之唯恐不及，正如我討厭洗衣服晾衣服一樣。

疫情來勢洶洶，家家戶戶的生活都受到相當影響；平安過日子，成為眾人最為卑微的期望。我家水波不興的日子，卻因日本的居留手續而起了小波瀾。我們被疫情擋住，自是無法出國，偏偏她近一年沒有入境日本，必須正視此一問題。我們做了各種研判，也詢問過日本在台協會的窗口，最後決定，與其辦理延期，要面對更多的不確定，還是趁著「再入國」（日本的出入境規定）有效期內，趕緊飛去一趟；我比她略晚一個月到期，但是十月分排定的錄影、演講等行程，萬萬無法更動，唯一的辦法就是她自己先行單飛。

這下好！我像是即將被遺下的孤兒似的，瞧她忙前忙後，我差點看不下去。

首先，她去大賣場買了一大堆的菜，塞滿了冰箱；她不知道，我那個當下，跟自己的對話會是：「一個人哪會如此折騰？搞那些冷凍食品？」只為了讓她安心，算了！我不吭氣。

她把往後一個月，我可能會採購的超市、豆漿店等的會員密碼全都寫在一個紅包上，紅包裡，放的是這個月要去兩場喜宴的禮金（前者是我絕對不會去消費，後者是金額不對）；她拉著我去洗衣機邊上，教我如何按洗衣機繁複的機關（我早已打定主意，正如我出差一樣，洗完澡順手洗掉換洗衣襪，幹嘛要用洗衣機？既浪費水，又不省電）；她又把我的慢性病處方藥，一天一格的全都放妥（我有時候會忘記吃，就是會忘記，哪需要那麼多？）

我發現她預定回國的時間與我無法交叉，那還了得？她回來後要去八里自我隔離，我若不在，誰去幫她送吃食？她若還沒出關，換我要走，家裡一堆事，如何交接？於是，她趕緊去改行程。同樣的，諸國鎖國期間，進出國都是麻煩事，她成天四處打聽不算，還要跑日本在台協會、三總，簽辦一大堆表格、證明；然後不忘也替我下載一份，就怕我忘這落那，到了十一月，萬一上不了飛機，麻煩事就會招架不住了。

很快的，她要上飛機的日子到了。天才剛亮，她就起床，我偷偷在肚裡埋怨幾句：「又不是沒出過國，中午一點半的飛機，幹嘛這麼早就起床？」然後聽到她在磨咖啡豆、做早餐、開洗衣機、開門下樓拿報紙……

整個上午，她像是無頭蒼蠅，忙前忙後，把我家二十幾坪的居間，當作七、八十坪的豪宅，拖鞋聲沒有停下過。

終於，可以準備出門了，一大堆攤在沙發上，剛收下不久，還來不及折疊的乾淨衣物，就像是我那個剎那的心情，就一個亂字。她抱歉地跟我說，勞駕我自己收納了，我趕緊將她那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往外推出。

兩個行李箱裡，全是幫日本法師帶去的物品。一到機場，上了磅秤，嘿！兩個都是十八點九公斤，我讚美了她一聲，她還不太好意思似的，沒有笑開來。辦好手續，準備進關了，她要我回去，我沒理她，直接上了電梯登上二樓；她壺裡的咖啡還有一大半，我幫她喝完；另外一大杯溫水，也是我幫著喝完的（哼！我如果不上來，看這些咖啡與水，如果不倒掉，肯定連飛機跑了，都喝不了；所以啊！我最嫌惡的就是她一出門，大包小包，大杯小杯的沒完沒了！）

看她入關了，我自是要走人。邊走，我邊低頭檢查手機，就怕她臨時忘了啥，又被趕出來。等到回了家，她傳來一室空寂的候機室照片，我想，她上機顯然沒問題了。站在窗口，我朝著松山機場的方向打量，以為可以看見她搭乘的飛機起飛，然後猛然發現，牆上的時鐘才剛過十二點，她的飛機還有一個半小時才要起飛……

她鐵定不知道，直到當晚台北時間九點半，她到了本栖寺為止，這一路，她如何接受檢疫、如何過關、如何推著行李入境東京羽田機場、如何在夜色裡登上來迎的旅行車、如何上了高速公路的高架橋、駛過東京鐵塔的邊緣、出了新宿交流道、直駛山中湖……

每個畫面，都像是現場直播的網路節目，我一個都沒有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