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虎
有的時候,不免憶及你向我獨家披露的風景,敘述見聞時飛舞的眉目,或者隱匿於平靜聲調底下,一聲驀然舒展開來的感喟;憶及你新到一座國度,怎麼樣為著當地奇異的風物而受到震動,又是怎麼樣將那分震動傳遞予我。
隔著掌間屏幕,跨越多重經緯的距離往往被縮斂為一幀幀圖像:晴空與碧樹,浮雲與斷橋,一重山一重水,你站在逆光處揚起手勢,眼神彷彿望向不特定的遠方。你是否正注視著我。你是否其實並不知道我。
有的時候,也不免憶及你屢屢摹述的南方邊城。祖上生聚之地,後來,戰爭爆發了,倉皇中舉家只得沿著礮火燃燒的痕路日夜奔逃,如同浪起潮湧的漚沫般,終於被命運捲向其他島嶼。
乘船浮於海的歲月滯阻且長,偶爾竟也聽聞堅守原鄉的親朋為當權者放逐異地,在農場、畜柵以及夜以繼日的思想批鬥間茍且偷生。僥倖存下的,有些自甘隱姓埋名,從此天涯乖隔;有些則依稀保持書信還返的習慣,十幾年後,世道開始翻轉,也就逐漸疏於音問了。再十幾年後,物事自然代謝,重新聯繫上時,前代掛記之人多半已遁入幽冥,同樣邈遠得不可測知了。
如今,你長成到祖輩當年逃難的年紀,從這岸轉徙至彼岸,再毋須穿越一重重詭譎波濤;直通的航班恰似窗外銀亮的機翼延展,一逕載送你飛抵血脈的原鄉。由機場驅車前往市區的當刻,沿路風光和你預先料想的,在書中讀到或者旅遊節目所輯現的,似乎並無二致;只不過對你而言,這處故地仍然煥發著新意,鄉愁也是。
看著你傳來一幀幀圖像,照片中那些原地開建的仿古建築,宛如熱帶花園般的半露天咖啡館、戰爭遺跡陳設,彷彿是改朝換代以降城市刻意展露的截面,人均所得和消費水準幾經升級的資本主義魔幻方程式。從邊陲村鎮到中央廣場,鏟運車、挖土機開剖了舊時腸徑,著名的紅教堂周邊滿布著工程護網,綿延的鋼板則圍攏出帶狀工場,標記著戰時祕道之外,交通輸運系統走向地下化的可能。你走近施作中的地盤隨意張望,目光所及處皆塗炭般滯濘不堪,被世界遺棄的顏色……「一切好像回到當年。」你傳訊告知,關於記憶中父母不止一次叨念、舉家避走前夕的亂離場景。
至於既繁華又蕭疏的堤岸華埠,沿街一爿爿門洞黯黝的雜貨鋪子,還有天后廟朱柱間金漆斑駁的楹聯,就讓這些那些不屬於你生命歷程的地景,俱化作浮花浪蕊一同消逝,再無所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