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虎

從海灘街（Lebuh Pantai）到檳榔路（Jalan Penang），漫步於馬來西亞檳城的首府喬治敦，來客的目光很難不為沿途巧趣的壁畫和鐵絲裝置藝術所吸引。不同於吉隆坡的摩登、蘭卡威的原始自然，自成一島的檳城向來以依山傍海、今昔共生的地景聞名：娘惹屋，姓氏橋，昔時華僑首富張弼士的故居藍房子迄今對外開放，在南方炎陽日復日的朗照下，暈渙為旅人眼底一抹煙波般的舊情。

而當地早期的唐人街區，慣常可見低窄的雙層洋樓櫛比鱗次，緣著掌紋般交錯的巷衖迤邐──上房下廊，前舖後宅，歷經長期的日晒風吹，當中有些建築的廊柱已被暴雨滌蕩得斑斑剝剝，如同古籍綻了線，翻飛的紙頁猶存不成篇幅的清雅；有些則勉力維持空間對稱之美，牆頭與地角，片片花磚平鋪直敘地排列，那密接的幾何圖紋曾經收納多少過客履蹤，如今鮮妍的設色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時光磨洗後的潤澤，兀自映照著斜陽與黃埃。

此間最惹眼的，當屬騎樓過道後方，那一塊塊當門高懸的牌匾了。

彷彿自報身世般，牌匾上墨韻酣暢的漢字率先標記出先祖來歷，原本星散於赤縣神州的地名今此匯集於汪洋彼岸，更加突顯漢家風骨的崢嶸：隴西，太原，穎川，南陽……我未曾仔細研閱華人「落番」的歷史，但這群輾轉流離、由北地遷徙至南方的移民，想來並非一開始就設定以檳島作為旅程的終點；他們或攜家扶眷，或隻身闖蕩，過程中泰半也只能隨波逐流，且停且張望。最終，跟隨命運的指引，才在蕉風椰雨迭起的海角（Tanjung）落戶奠基，卸下了肩頭的重擔。

走過喬治敦，走過老城曲折的長街深巷，儘管夾道的屋舍不脫舊日風貌，許多牌匾的質地看著卻相對簇新──不曉得這究竟得力於「社區總體營造」計畫的成功，還是壓箱底的族譜內容果真順利傳承，歷經反復地修造、整改，總算成全後人的追遠之思？當初以身犯險的唐山祖，是為了什麼才決意拋捨原本的家園，前仆後繼地下南洋？而又是為什麼，離開以後，一代代人必須動用幾輩子的歲月，透過器物、料理和節慶慣習，去遙奉今生無緣的正朔？

我想像檳島洋樓，一扇復一扇暗魆魆的門洞裡，土生土長的峇峇、娘惹正豐豔而憊懶地生活著。他們稟性良善，卻因久居他方而兼備練達的人情；他們生平可能從未曾見過風沙滾捲的黃土地，黧黃的臉面上卻長著一雙熟悉海洋的眼睛，隨著潮來汐往的律動而盪漾眸光……他們活著，守望血脈裡的家族故事，直到移民歸化為遺民，直到將異鄉望成了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