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在我的書桌上，有一張西安薦福寺的手繪明信片，前景有雨，有綠樹，有大雄寶殿的紅門與木窗櫺，後景是一座佛塔屹立。我很喜歡這張圖片，色澤明麗清新，頗能洗心滌神。

我看著這張明信片，想起一個人，不熟，我甚至連他的本名都不識，就是旅途中的偶然遇見，互相說幾句話，然後告別。

去年十二月我在西安的最後一晚，坐在青年旅館一樓的公眾區域寫明信片。那時出入的人多，要出去遊城的、拖著行李要入住的……鄰電梯處還有個撞球檯，兩三人在那兒打球。整個一樓籠罩著人聲與木棍擊球的聲響。

這時一位年近三十，有點文氣的男士，拿著一本書坐到我對面的空位上。木桌很大，可以坐六人的那種，所以當他坐下，我並不介意。也許他跟我一樣，想避開比較喧雜的櫃檯與撞球區。

我好奇他拿的是什麼書，看了一眼，匆促間沒看清書名，只見秋香色的封皮，但這一眼卻被他撞見。我尷尬地對他笑了一下，又低頭繼續寫我的卡片。

寫完後，貼好郵票，還不想上樓，就留在原位滑手機，對面那位男士突然問：「妳是香港人還是台灣人？」我愣了一下沒回應，他又解釋，並用手指了明信片：「我看妳用的是繁體字。」

他叫姜黃，不是本名，是網路上的名字。我問他是不是特愛吃咖哩？他爽朗地哈哈笑了幾聲，說好多人都這樣問他。

他說原本當天就該退房，但太喜歡這城市，又多留了幾天。當我聽他說「多留幾天」時，很羨慕這種可以恣意而為的自由。

他從山西來，剛離開一個工作崗位，趁著待業的空檔在西安、寶雞、眉縣三地繞了幾天，但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他說起西藏時，無比憧憬。在他所描述的藏地中，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至今難忘。他說：曾在書上看到一個記載，提到文化大革命之後，一位學者奉命到拉薩統計文革期間被毀壞的寺廟，以及還有多少寺廟可以重新開放。這位學者到大昭寺時，看見一面牆，牆面是陳舊的灰白色，然而在與人額頭齊高的地方，卻異常光亮平滑。這學者初見此景時，內心澎湃不已，因為在那個當下，他明白這是當地人民在無法親近諸佛菩薩的年代，只能於寺廟外牆以額頭頂禮所留下的痕跡。

姜黃說完這事時，加了一句：「我好想去看看那面牆。」然而我們都明白，文革之後，佛寺已整修過，那痕跡想必也被抹掉了。

但總有些東西，是人無法抹掉的。

那日白天，我去了覺化巷的清真寺，這座清真寺建於唐玄宗年間，但現存建築已不是盛唐舊跡，而是明清風格。我看著眼前的景物，想像著盛唐。如果說建築只是棲身之物，那麼含藏在時空中的文化精神應該更高於物質。所有物質都會毀壞，但卻也在流轉的歲月間，與人一點一滴地產生連結，並蓄積能量，成為一道絢麗的虹。這道虹，是精神與物質的聚合，其中象徵意涵大過現實意義，就像大昭寺的那面牆，它不僅僅是一面牆，它還含藏著一千三百年來一代又一代人們堅定的信仰。

他聽完我說的話，問：「妳想看唐代建築？」我說：「是。」

姜黃說：「我山西老家附近的一座山上，有間佛寺，據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的考證，判定這寺廟不論是斗拱梁柱，還是佛像壁畫，都是李唐時期遺留下來的。也許是在深山，歷經千年倒也沒受什麼戰火損壞，依舊巍峨。那廟前有一株白果樹，葳蕤得不知年歲，我在那裡撿過白果。」

我問了那寺名，他回：「五台山佛光寺。網上查查總有的，就是交通不方便。」

我在筆記本記下這地名，心想：也許有一天我會去。當我闔上筆記本時，他指著我面前的明信片，問在哪裡買的，很漂亮。我看了那張卡片，那是雨中的薦福寺，用彩筆畫的。綠樹澄瀅，紅門昳麗，整個畫面安靜得彷彿只聽見細碎的雨聲。

你喜歡？那送你。這圖案我買了好幾張，算是答謝你告訴我這麼多故事。

他收下，也稱謝。我趁機問他看的是什麼書，他遞給我：「寫陝西方言的。」我隨意翻了幾頁，邊翻邊念幾個詞：「麼肆麼肆」是「沒有關係」；「放開耍」是「好好玩」……我一邊學，一邊笑，覺得這書真有趣。

道別前，我們互加了微信，說好將來若有機會到山西或台灣時要聯繫一下。

允諾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短短的兩個月後，整個世界就陷入新冠病毒的惶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