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果

身為玉鳳旗袍店第二代，陳忠信秉持家族留傳手藝，一生穿梭在針線布料中，儘管外面的世界早已翻江倒海、變了又變，陳忠信始終守著自己的半間店面，歲月如斯的一針一線裁製旗袍和戲服。

旗袍店的長子沒選擇

陳忠信的父親陳孝暖是大陸福州的西裝師傅，隻身來台後從頭打拚，與做女裝的妻子在大稻埕西寧北路開了「玉鳳服裝號」。可是穿西裝悶熱，生意有淡旺季之分，為了維持家計，最後決定改做旗袍，並成為延平北路、民生西路一帶的酒店旗袍翹楚。

身為家中6個孩子中的長子，為了分擔家計，陳忠信小小年紀便要拿著衣服到酒店請小姐試穿，國二乾脆休學，專心幫忙生意。「沒辦法，身為老大，就要承擔責任。」但「裁縫世家」也有特殊福利，某年父親做了一件他獨有的「西裝」，穿在身上「走路有風」的感覺，令他至今難忘。

退伍後，正待全面接手家業、大展身手，沒料到政府都市計畫重劃，讓家中唯一遮風避雨的房子和店面被拆得一點不剩，連珍藏的父親手作西裝也失了蹤影。無奈之下，舉家遷移，重新建立招牌口碑。好在天公疼憨人，冥冥之中，虔誠信仰城隍的陳忠信，居然剛好搬到霞海城隍廟的正對面。

堪稱台灣快時尚先驅

當年台北的旗袍有兩大派別，一派是博愛路的上海派，客群以貴婦或官太太為主，風格優雅；另一為大稻埕的福州派，客群以大眾為主，講究耐穿舒適。陳忠信為了重振家業，放膽喊出口號：「今天訂，隔天到！」可說是當年台灣最早的「快時尚」訂製服，也成功在競爭激烈的旗袍市場脫穎而出。

陳忠信還發現，時代在變，不能只是遵行前人的技藝，必須進步改良。「早期那些官夫人和名媛穿旗袍，都會在胸口邊上塞一條絲巾，因為衣釦一撐會開，要遮住，避免走光。」觀察到缺陷，他馬上動腦，設計一個小暗勾，讓無論是新娘子敬酒，還是划酒拳的小姐，都不必擔心走光。「動作太大時，小暗勾會微微拉扯，提醒動作要收小，釦子才不會繃開。」

在陳忠信眼中，天底下沒有身材不好的女人，只有不會做衣服的裁縫。一件旗袍，不但要能「隱惡揚善」，更要舒適好穿。「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要穿得舒服才會常穿，常穿的衣服才有價值。」便是陳忠信的穿衣哲學，也堪稱是旗袍界的「包浩斯美學」。

衣服要美更能隨時穿

講話樸實不喜浮誇的陳忠信，談到自己的旗袍手藝，也掩不住自豪的說：「我做的旗袍，不只是美美的，還實穿，穿去菜市場、坐公車、坐捷運都沒問題。」難怪幾十年老顧客，住得再遠，也要來此指定他做旗袍。

然而，隨著時代演變，旗袍終究式微了，幾十年來，陳忠信不肯棄守，依然蹲守原地，最後，這塊金子，終於發出光芒。

侯孝賢的御用美術設計師黃文英，一次偶然經過玉鳳旗袍店門口，發現陳忠信做工細緻，以電影《海上花》為初始機緣，開啟兩人長達20多年的合作。看著牆上貼著滿滿的劇照，從旗袍到戲服，從電影到舞台劇，似乎什麼樣的服裝都難不倒他。「基本道理相通，沒做過的，就挑戰看看。」

深藏不露的針線功夫

雖不畏挑戰，但所有製作還是要「照步來」。電影《剌客聶隱娘》中巫師空空兒一角，黃文英特別設計一件結合畫作的戲服，但是花紋位置、比例、大小沒有標計，陳忠信當場沉下臉，直接說「做不出來」。「設計當然可以天馬行空，但我們手藝人，就是一步一步按規矩來，再一針一線做出來。」

一絲不苟，是職人的精神態度；求新求變，是技藝的精進動力。別看陳忠信每天開門營業，一邊做旗袍一邊與鄰居話家常，看似輕鬆，其實夜深人靜時，他經常一個人工作到凌晨3、4點，專注細活，絞盡腦汁，很多工序他堅持手縫，家傳的技法更是異常講究。

在金馬獎大放異彩後，好萊塢導演馬丁．史柯西斯，拍攝電影《沉默》（Silence）時，特別跨海指定他製作劇中傳教士的衣服。外行人請教他：真功夫在哪裡？只見他啟動一台電風扇，衣服下襬瞬間就在眼前不斷旋轉。「這部戲都在海邊拍，衣服既要有語言，也要能夠說話。」世代傳承的縫功，就深藏不露的顯現在內行的細節裡。

一針一線 練出真功夫

如何才能做出最美的旗袍？答案令人跌破眼鏡：「要先聊天。」

陳忠信坦言：「年輕時，不敢跟小姐聊太久，現在已經變成SOP，依年齡、用途、場合、高跟鞋穿多高，收集和旗袍息息相關的細節。」因為聊天過程中，顧客的身形會放鬆，駝背、電腦肩一一現形，就被陳忠信掌握了。

一旦被他雙眼的「X光」掃瞄，輸入腦海，便成為「專屬訂製」旗袍的密碼，日後穿衣時，顧客不用時時縮小腹、抬頭挺胸，也能擁有好身形。不過X光也有「死穴」：「不能穿牛仔褲來量身，有的有提臀效果，會影響誤判。」至於布料，陳忠信底氣十足的說：「什麼布料來，我都沒在怕的。」

「聶隱娘上百件戲服整整做了5年，成就感很大，但身體也垮了。」因為長時間站立，加上日夜趕工，當戲服完工，雙腿也抗議罷工，足足推拿半年才讓僵硬雙腿重回生機，也使他不得不調整工作型態，照著自己的節奏來做。金馬獎、好萊塢都經歷過的他，是否還有沒做過的衣服？他說：「未來想挑戰做西裝。」

儘管頂著金馬獎光環，陳忠信不曾自抬身價，始終是大稻埕廟埕前的囝仔，也是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旗袍職人，身上始終是一襲招牌白汗衫，守著半間店面，時間到了，就騎著老摩托車去載孫女下課「做一行，就要有站立一行的本事，堅持下去，腳踏實地過日子最重要。」人如其藝，不說浮誇大話，只在夜深人靜，一針一線，練出綿密硬底的真功夫。

大起大落 不忘信仰

陳忠信的職人精神，不但旗袍手藝傳揚業界，一度，慈濟的制服也全由他製作。「最熱鬧的時候，店裡兩三張桌子，坐了十幾位師傅，每天都在趕工。」可惜好景不長，政府掃黃廢娼，酒家沒落，又同時失去慈濟訂單，不得已之下只好解散師傅，還將原本寬闊店面切成一半出租，補貼家中生活費，才有了今天的「半間店面」的玉鳳旗袍。

在經濟最困難時期，他寧願去做粗工貼補家用，也不願找一份坐辦公桌的全職，除了不願放棄旗袍這門手藝之外，更因為：他是城隍爺的「陳子忠信」。「做粗工請假容易，初一十五鯤溟八將廟消災法會，可以隨時幫忙。」

俗諺「五月十三人看人」，說的正是台北大稻埕霞海城隍廟會的盛況，其中獨特的大稻埕八將文化，是地方的文化驕傲，更是陳忠信的生命信仰。身為鯤溟霞海城隍八將團的創始元老之一，陳忠信不但是總教頭，包括臉譜、出陣鼓、錦旗、將服，都由他一手設計，可惜在2005年後因故鮮少出團。好在，近年在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學者的調查研究下，才得以保留一些史料。

今年2020年，適逢霞海城隍渡海來台200年。已休團近15年的八將團，本有機會再現當年護駕風采，無奈遇上疫情，活動全部取消，但他不放棄，努力爭取明年出團機會。「做這個沒有錢拿，還要自掏腰包。但我就是傻，甘願為衪付出，不能讓八將藝術文化消失，要努力傳承，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