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素娟
五姐整理舊物,翻出好幾本相簿,當中有一盒子專收我的。20餘年來寄宿於外,生活極簡,舊時物已像斷了線的風箏遠颺,早已不知去向了,不意還能在五姐家與舊歷史相遇。
翻著陳舊的相簿,猛不防被照片裡那襲酪黃色洋裝撲著鼻頭一陣酸,隱藏在心底的幽幽愧悔,頓時鮮明了起來。
在那大部分人毫無懸念地繼續升學的年代,我卻因為父老母病,國中畢業後就早早進了工廠。去工廠報到前日,我悵然地將教科書用紙箱裝好,擺在房中的方桌下,對於渴望升學的我,這些教科書寄寓著再進課堂的想望。
數年後,一位學姐來家借書,她說:「想來想去,村子裡大概只有妳可能保留教科書。」我說:「有啊!妳等一下。」可是一轉身卻不見桌下有紙箱,破舊的竹籬土牆屋,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書呢?
個性良善溫和的父親,見我一臉不善的神情,嚅囁地說:「那天下大雨,水從牆腳滲入紙箱,我想妳畢業3、4年了,大概不會再用到那些書,就賣給收舊紙的……」父親話還沒說完,我早淚如雨下,沒能就學的委屈大暴發,泣喊著:「我沒書可讀,連舊課本都不能留啊!」盛怒之下,不理父親的解釋,也無視一臉尷尬的學姐,轉身拿起小背包,氣沖沖趕公車回工廠宿舍。
那時候工廠半個月一天假,交通又不便,待我再次回家已兩個月之後了。剛回到家,三嫂說:「妳那天走後,阿爸傍晚收下妳那件黃洋裝,自言自語說:這查某囝仔氣成那樣,大概不想回來了。」聽到三嫂的轉述,心中雖極為羞愧,但仗著父親疼我,日後因細故而發脾氣的機率卻不見減少。甚至父親病重時,都以尚存的一絲力氣撫著我的手勸道:「妳性子這麼暴烈,日後怎麼辦呢?」
父親故去數10年,失怙的日子早已多過有父親呵護的歲月,父女相處的許多記憶,也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漸至淡忘,唯有每見類似的黃衫,總不自覺喚起隱微的懊悔,尤其日後迂迴就讀補校、空大,乃至於近耳順之年拿到碩士證書,脾氣也在人情的歷練下磨圓而柔軟許多,更覺年少時暴烈、不耐煩的程度實在難以思議。
凝視著舊照,再次在心中低語:「阿爸,對不起。」父親在天之靈必知我沒忘記他臨終的記掛,多年來努力磨平尖銳不耐的個性,只希望他能放心。
親愛的父親,請接受我真心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