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1965年10月隆重推出公映的《西施》,如今已經整整55年。電影宏大的製片格局深深撼動整個台灣電影產業,無疑是一次「影壇總動員」的超級任務。整部電影透露出濃濃的東方美感與哲學思惟,歷史考證與創作者恣意發揮的金纖玉屑,與好萊塢的場面展覽區隔出另一種氣派、另一種韻味。
《西施》當年由李翰祥導演「國聯影業」和台灣省政府旗下「台灣電影製片廠」聯合攝製,一九六五年十月隆重推出公映,如今已經整整五十五年。電影宏大的製片格局深深撼動整個台灣電影產業,從籌備到攝製,從上映再到海外參展、國際發行的歷程,更無疑是一次「影壇總動員」的超級任務。
它的電影故事整合了劇作家姚克《西施》和曹禺《膽劍篇》兩部敘事重點和歷史觀點全然不同的話劇;同時又要在「生聚教訓,雪恥復國」的政宣主軸,還有李翰祥導演自身最在行也最著迷的「江山」、「家國」、「美人」母題中取得平衡,無論是實體製作或深層的美學意識與哲思,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推向巔峰的關鍵
事實上,《西施》的製片規模,連攝製團隊也幾難駕御,直接迫使一九六○年代初期台灣喊出「國片起飛」口號之際,轉絞出產業自身之動能,方始能面對《西施》一片所帶動起的全面效應。
全片五十餘堂大小布景,不敢說「絕後」,但誠屬「空前」。光是它的內搭景,就占去台製廠位於台北植物園內一大一小兩座廠棚,還得租用中影的士林片廠;翻閱舊時紀錄,姑蘇台搭在中影,館娃宮建在台製廠,馬廄在這裡,走廊在那裡,東一處西一處,全靠事前的縝密籌畫,以及事後的仔細剪輯,才能順成整部巨片。
《西施》於一九六四年夏天開拍,一年工作期之後,來到一九六五年的盛夏,終於要拍攝全片最大的場面,也就是湖濱禹王廟的外景戲。電影由如今已經失傳的戰爭序幕開場,片頭字幕後即是浪淘殘血,屍橫遍野,句踐戰敗退守禹王廟,等待夫差抵達水岸碼頭,他將率領群臣向夫差投降。
同一時候,在廟前長階、階前石橋、水岸碼頭、湖濱沙地,視線所及,寸寸是戲。有農人家中良田全被惡兵火焚殆盡,狼狽趕至,嘶啞問天;又見孤女哀撫父屍,嚎啕大哭,夫差的前導護衛正在吆喝趕人,亂中衝出白衣女子護住少女,軍士厲問:「你是什麼人?」白衣女子朗聲昂首:「同是越國人!」她就是西施。
濃濃東方美感思惟
李翰祥導演以往的古典宮闈巨片,除了片廠內搭景,最多就是到日本拍攝戰爭場面,此次是他試圖駕馭好萊塢格局的電影規模。黃池大會、馬車征戰,對照鏗鏘有力的館娃宮內景賜死伍子胥,或風流倜儻的響屧廊舞踊,都是國寶級的光影珍品,在北海岸白沙灣搭建的禹王廟一景,更是將《西施》推向巔峰的關鍵。
記得電影演到句踐除冠、投降,吳王夫差出言譏刺,氣極,拂袖而去,他一聲「擺駕」,整個沙灘上幾千人次的臨時演員,全部一起動作。旌旗翻飛、宮女、武士,列隊排成,帆船緩緩駛近……在無比精準的籌備、排練,和高妙的場面調度之下,從夫差的特寫跳接到沙灘大全景,巨幅銀幕裡的畫面就像長了翅膀似地撲撲騰起。
還有句踐在吳國牧馬三年終於獲釋返國的高潮戲——先是鏡頭仰拍守在禹王廟裡等候消息的百姓,聞訊狂喜由長階奔下,接著人群瞬間填滿幾座石橋。畫面一切,山村裡,瀑布下(當時在烏來取的景),鄭旦蹬石高呼姐妹,西施扔下手中洗到一半的紗,帶著村裡的少女也紛紛奔來。
於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群眾,一齊湧向水岸碼頭。句踐一身白衣,立在船頭,遠望臣民百姓踏水而來,他捨舟登岸,罪人身分的白袍恰成視覺焦點,左右兩路旗隊湊近,衛士齊步迎前,民眾在水裡、沙裡揮手歡呼,八九條不同方向的動線,全部匯集到白袍句踐的一小點。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等精準的執行,不過只是拾人牙慧,模仿好萊塢而已。然而畫面透露出濃濃的東方美感與哲學思惟,歷史考證與創作者恣意發揮的金纖玉屑,又與好萊塢的場面展覽區隔出另一種氣派、另一種韻味。
特別是從巨幅的歷史圖像,與人群裡西施、鄭旦之特寫鏡頭交相編織,史實與傳說在這個時刻巧妙匯流在一起,構成了李翰祥式的古典電影,也滋養了兩三個世代的華人觀眾,在欣賞、想像,甚至信仰自己文化裡的古典美感時,最具體也最厚實的品味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