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子筑
寶玉,是我無緣的養母。
彼時我們舉家隨父親的工作遷居糖廠的日式宿舍,旁邊是一般住戶,住著一對年輕夫婦,男主人是學校老師,女主人就是「寶玉」,賦閒在家,跟母親頗得緣,常常過來串門子,相處愉快。
我在那兒出生,排行五女,隔年妹妹跟著來報到。久婚不孕的寶玉央求母親把我送給她當女兒。雖然,舊社會重男輕女的觀念,讓生了六個女兒的母親飽受嘲笑的壓力,但是母親依然捨不得骨肉分離,即便只是分送至隔壁,而父親更是一口回絕,表示大人一口飯,小孩一口飯,沒有把女兒送養的念頭。
大姊長我十一歲,那些大人的事,她都看在眼裡。她說寶玉挖空心思想要我這個娃兒,於是,每天抱我過去照顧,背我上市場兜風;煎蛋餵食,買玩具寵愛,兩歲的我正值懵懂可愛,甚討人歡心。寶玉連連請人來說項,母親就是不捨親情割離。
不久我們搬回老家,兩家各自為生活奔波,彼此失去聯絡。不過,這段我差點成養女的往事,深深烙印在大姊腦海,姊妹相聚時常常成為話題。但是,我對這個無緣的養母完全沒有印象,只從大姊口中描述的概念,那模糊的樣貌幾次在夢裡隱約出現,有時驚嚇醒來,有時飛撲相擁落空。
物換星移,歲月催人老,我們姊妹都已六、七十歲,寶玉應該是耄耋之年了。我常常會瞎想如果當時跟著她,現在不知是何境遇?而她現在不知身在何處?
某日,大姊突然來電說輾轉得知寶玉的消息。原本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一夕間家逢變故,屋漏偏逢連夜雨,先生外遇後不久離世,從此日子過得清苦,跟獨生子(後來得天眷顧生一子)相依為命;又傳聞她為了家計,放下嬌貴身段,挨家挑集餿水養豬,也沿街做環保工作,更在廟口叫賣香紙維生。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啊!
自此,想見她一面的念頭與日俱增。是好奇心驅使?是憐憫心鞭策?還是莫名的思念情懷作祟?
大姊幾經探詢有了她的下落。一個秋涼的午後,我們姊妹相約驅車前往,因為彼此已數十年沒見,為避免尷尬誤解,不敢事先叨擾,只佯裝路過廟口的邂逅。
香火鼎盛的廟宇,朝聖人潮絡繹不絕,街道熱鬧喧囂,熙來攘往的香客,人人一炷清香一縷煙,裊繞出一曲曲生命故事。
遠處看去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站在小店前,她一手拿著香紙一手拿著糖餅,熱情招呼遊客。一種思念的假象油生,似曾熟稔卻又陌生的形影映入眼簾,很難想像她就是我生命裡沒有記憶的過客,卻可能是扭轉我生命旅程的「寶玉」。
迨一群香客離去,大姊做勢巧遇上前問候,彼此驚訝相認,當下沒有久別重逢的激情,只是娓娓寒暄。也許走過人生滄桑、歷盡人情冷暖,滌洗過風華,只剩下平淡沉穩的應對。
大姊告訴她,我就是當年她抱過的娃兒,我們靦腆相視而笑,各自心中百感交集。她,如一尊心如止水的菩薩,靜定屹立在我眼前。斜陽夕照,颯颯金風讓她的臉龐更加褶皺蕭瑟。
命運很玄奧。她註定了這一生該受「繁華落盡,轉眼成空」的折磨;而我的人生,也不該跟著她顛沛流離。但,若果有這樣的轉折,我闖進她的人生,我們生命的舵手啟開枷鎖,也許能共寫綺麗詩篇……
她的無言,我的茫然,頓時僵在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無奈。揮別這個無解的習題,滿心祝福「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