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二、周大觀的抗癌詩作(續)
醫師對大觀病情的分析預判,等於是宣判了「死刑」。雖然死神步步逼近,但是大觀並未就此屈服,仍然堅強地活著,以展現生命的尊嚴,並且繼續用詩作來面對癌症與死亡,寫下了這首〈禮物〉。
禮物
「是誰把死亡的禮物送給人間?」
「是我。」癌症惡魔說;
「是誰把生命還給大地?」
「是我。」春天說。
惡魔與春天的這段對話,也就是大觀與「生命」及「死亡」三者之間的對話,把「癌症」比喻作「死亡的禮物」,把「大地」象徵為「生命的歸宿」,是相當深刻的生死觀照與智慧。如果對照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及老子「道法自然」、「落葉歸根」,從儒、道二家的生死哲理來看,大觀的詩句隱約之中透露了些許「生死一如」豁達。
面對死亡的威脅,大觀回顧他與病魔奮戰而經歷過的三次手術,寫下了這一首〈鄰居〉,非常生動地描述了爸媽對他的關懷,以及他勇敢面對病魔與手術的心歷路程。
鄰居
八十五年五月十五日,
爸媽第一次扶我進入開刀房,
焦慮弟弟是鄰居,
平靜妹妹也是鄰居,
我選擇了平靜妹妹。
八十五年六月六日,
爸媽第二次抱我進入開刀房,
害怕阿姨是鄰居,
堅定叔叔也是鄰居,
我選擇了堅定叔叔。
八十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爸媽第三次背我進入開刀房,
死亡先生是鄰居,
生存姊姊也是鄰居,
我要選擇美麗的姊姊。
當生命遭遇到惡疾絕症的逆流與衝擊之時,開刀房就是生死存亡的戰場,而心靈的處境就有如一場「希望」與「失望」的拉鋸戰;在戰線的兩邊,「焦慮」與「平靜」、「害怕」與「堅定」、「生存」與「死亡」,既是「對手」,也是「鄰居」,身為奮戰鬥士的大觀當然不能只是旁觀,而必須作出抉擇,他也勇敢地作了選擇。
後來大觀想起林醫師說,癌細胞最後都會死掉。因為它們殺死了癌症病人,結果病人死了它們也無法存活。這讓大觀覺得癌細胞很無知也很可憐,就像是一群無知的殺人犯,而同情地換一個角度為它們辯護。
辯護
醫師是法官──
宣判了癌症細胞億萬個死刑,
癌症細胞卻說:
「我為了自衛而殺人。」
善良的大觀又突發奇想,希望能夠透過科學研究的撮合,讓治癌的新藥與癌細胞結為一家親,化干戈為玉帛,而寫下了這一首超現實的〈世紀婚禮〉。
世紀婚禮
科學天軍是大媒人,
人類天使是公證人。
當新藥新娘披著白紗出來時,
癌症新郎穿著藍禮服迎接她,
仇家變親家,
親家成一家,
這是世界最偉大的婚禮。
在生命的最後那一段時光,雖然病情不斷惡化,病體愈加虛弱,大觀仍然很堅強地活出生命的尊嚴,直到最後預知時至,安詳往生,展現了死亡的尊嚴。
大觀留給人間的,不是什麼動產或不動產的有形遺贈,而是他本身與癌症病魔奮戰的無畏精神與無比典範,對其他癌症病童的精神鼓舞,以及社會對他無限的懷念。人生的價值不在其年歲之久暫,而在其意義之深淺,十歲的生命雖然短暫,然而其所彰顯的意義可以不朽。
伍、結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當我們面對生死大事的課題時,究竟誰是老師?誰又是弟子?其實,齡愈花甲的耆年宿老,未必就可以為師,未經世事的黃髮小兒,亦非必然是徒。
我們不要誤以為在生死的課題上,大人們就一定懂得比兒童多,就可以教給兒童什麼知識或道理。在教學的設計上,「生命教育」或「生死教育」的具體實踐,不是灌輸,而是引導;不是傳授,而是啟發。面對「生、老、病、死」的種種切身課題,「教」與「學」的目標,不僅僅是知識性的認知與了解,而是坦然與「生命」及「死亡」展開深層對話的體驗與領悟。
嚴格地說,在「生命教育」或「生死教育」這門人生的必修課程裡,「生命」與「死亡」本身才是老師,所有的眾生都是「生命」與「死亡」的學生。然而,也就如韓愈所說的:「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以及「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因此,不要忽視或小覷兒童的生死智慧,大人們一方面不要以自己主觀的成見,壓抑及抹煞兒童的生死探索與自然反應,另一方面也應虛心地向他們學習。寄語未來我們──身為家長或師長者──能夠更為開放且自然地與兒童展開探索生命與死亡的思想交流與心靈對話。
最後,謹以本文回向給大觀,祈願他在佛國淨土,見佛聞法,修道圓滿,乘願再來,迴入娑婆,行菩薩道,廣度有情。(全文完)
註:下周起回到〈疫情下的反思:從因緣法觀疫情〉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