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淑慧
每回我帶女兒過馬路時,思緒總像繃緊的弦,害怕她就像一支沒有定向的箭,忽然闖進柏油路裡。她的腳步像寫壞的刪節號,無法工整且有節奏地落在地上。
幾年下來,我已經慢慢習慣她的「小宇宙」出奇多變,習慣她腦中會乍現一片銀河,讓她時而凝觀星子定住不動,時而又像偏離軌道的星球。
好似從前,我總會對天邊偶然出現的「101大樓」發出驚呼,不管是片段或完整的,但現在,那抹剪影已不再能勾動我的情緒,或許是因為女兒的學校就位在「101」附近,或許是,我常在仰頭之際,因它的巍峨,思及自我的渺小。
是的,只要走出女兒托育處巷子,視線穿過無遮蔽物的排水溝渠,便能清楚看見不遠處的擎天巨塔,以有別於我們人生的完好模樣,矗立在面前。
女兒出生後不久,我和先生即發現她和一般嬰兒不大一樣,密集的醫學診療與基因檢測,我們迷失在大霧裡找不到方向。我們抱著一歲多的女兒四處尋找光。
而後,我們走進女兒之後安身多年之處,大片大片陽光灑落進來,將我們失去光彩的臉,照得通透明亮。原本以為只是暫時託育,沒想到,這一待便是一千多個日子,女兒還是沒辦法回到一般的幼兒園。
為了女兒,我暫離了職場,每周四天我們趕赴醫院,進行各種療育課。那些年,家變成隨時可能碎裂的薄冰,漂浮在中西醫療院所之間,將我們凍得冷冽。
曾經,我和先生相信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該是段美麗的過程,但路途中無端的暴風雪,差點湮沒了我們。在那之前,我們也曾對未來滿懷憧憬。
我們在101大樓底下拍攝婚宴影片,取材自寫著「愛」的裝置藝術,忽然湧現觀光客的興致,想登上雲端的觀景台。
我們走進彼時世界最快的電梯,廂體以衝擊感官的速度爬昇,過去的日子全被拋擲而下,墜地轉瞬消失。我們站在盆地頂端瞭望整座城市,想起此刻正置身在跨年夜曾經遙望過的火球中,胸口忽然湧現一股澎湃的炙熱感。
爾後,當我們為了女兒四處奔走、嘗試各種讓她變「正常」的方法無效時,那時的我們才明白,那些隔著玻璃窗放眼所及的美麗風景,終究只屬於城市,並不屬於城市裡的我們。
前些日子,先生為了大學同學會,特意找出二十年前的舊照片。照片中的他好年輕,單手將外套披掛在背後,模樣有些青澀,但更多是灑脫的氣息,他意氣風發注視鏡頭,那是結婚生子前的他,無比自在輕盈。像是為了召喚什麼,他帶了這些老照片赴約,還有幾瓶酒。出門時,我瞄到他臉上有種青春期男生偷藏禁書,準備夾帶出去和死黨分享,那般掩不住的狂喜。
後來,朋友將醉到不省人事的先生送回,兩個大男人半拉半拖才讓他進了家門,他們說他實在太高興不小心喝多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醉到完全失去意識的先生。我心裡明白,先生不是開心而飲,而是執拗到不願向好友傾訴愁緒,只能將酸苦和著酒精,徐徐緩緩嚥下肚。
那夜,女兒睡了,先生在客廳昏眠著。在這個偌大城市裡,一個還亮燈的微小窗口,好像突然沒電的時鐘,指針停止擺動,一下子全部安靜下來。我坐在靜到只聽見先生呼吸聲的客廳裡,想起許多年前我們一起看過的電影,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未來,一直來一直來,不管好的壞的,它都一直來。」
我看著酣睡中的先生,慶幸今晚他不用再依賴藥物入眠。然後,我用指尖輕輕碰了秒針一下,滴答滴答再度響起。
天亮以後,明天又將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