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早在二十啷噹歲時,就聽到同業的女生哀嘆,因耳朵半規管造成的暈眩失衡,令她痛苦萬分。我聽了沒有任何感受,只覺得她很可憐。
數十年後,某一安靜的深夜,母親驚呼她眩暈,恐怕是中風了,我攙扶著她下樓,趕去醫院急診,住了兩天,啥事都沒有,安然回家了。不過,也首次察覺,眩暈離我如此接近。
沒錯,眩暈如存心不良的壞蛋,一步步欺近了我。
季節遞嬗,疫病橫行,自認不好湊熱鬧的我,自是潔身自愛為重,卻沒料到,還是活生生的上演一台驚心動魄的眩暈大戲,硬是被救護車咿喔咿喔的護送到醫院急診。
其實,眩暈早就盯上我了,只是我一味逃避,不願面對現實。
四年前,在舊金山作客,當地好友待我若上賓,輪流宴請不說,志龍、斐文夫婦甚至讓出他倆的套房給我,自己搬到客房去住。偏偏,時差採盯人戰術,對我寸步不離,讓我一到天黑就開始緊張,生怕沉沉黑夜反倒成為失眠的噩夢深淵。
某日上午,才要勉強起床,就發現頭暈得慌,但有兩位美女早已約好,準備駕車載我出去遊玩,我咬著牙,如踩在棉花堆,若無其事地上了她們的車。沿途,她倆頻頻介紹花團錦簇的各地風光,我嘴裡回應著,卻連腦袋都不敢點一下,就怕暈得更厲害。等到在景色如畫的俱樂部吃完中飯,她倆準備帶我去另一個景點,我終於開口求饒,說是犯暈,請她倆送我回家,接下去的行程真的無福消受了。
到了家,我留了條子給志龍,囑託他千萬不要叫我起床吃晚飯,讓我與床纏綿到隔天再說。果不其然,我大概睡了二十個小時之久,眼睛睜開,嘿!頭不暈了!
回到台灣,隔了半年吧,我做了心血管的支架。起初狀況很好,我又可以活蹦亂跳了,不過,偶爾在上下班途中有短暫的眩暈,如烏鴉自頭頂飛過,但數秒鐘就不見了。回診時,我告訴主治醫生,他說,或許降血壓的藥太強,順手就減半,變成半顆。
又過了幾個月,好友約我去西班牙、葡萄牙自由行,我有點遲疑,老婆反而勸我偶爾要對自己好一些,督促我成行,於是乎,恭敬不如從命,開心出發啦!
為了替我省錢,好友刻意選了便宜機票,先飛阿姆斯特丹,然後再轉到馬德里。第一段行程,十來個小時,左前方有個兩歲不到的小孩,沿途哭鬧,我根本無法入睡。好不容易抵達馬德里,入住飯店,朋友看好地圖與地鐵車站,計畫隔天一早就去逛大街與美術館。
次日上午,我開心的下樓吃早餐,才拿好食物,喝了兩口咖啡,忽然一陣眩暈襲來,我嚇壞了,扶著牆,按了電梯,一進房門就倒上床,不但有點噁心,還直冒冷汗。我側身撥電話給隔壁的友人,就連電話都浮在半空中似的,也唯有閉上眼,才能壓抑住呼之欲出的嘔吐欲望。由上午躺到黃昏,眩暈的程度有點減輕,我勉力起床,堅持出門換換空氣,深怕繼續暈下去,別說無法遊覽,就連提早回國都要受罪。
在街上走了半小時,幾度坐下來深呼吸,我不斷跟自己精神喊話,非得撐過去才行啊!次日,我還是決定乖乖的在飯店裡休息,友人不斷將他在城裡吃美食的照片傳給我,我卻只能躺在床上啃著又乾又硬的麵包。
第三天,終於恢復元氣,我們也要乘坐租來的汽車,橫越西班牙,進入葡萄牙,所以,馬德里到底長得什麼樣,我全然沒有一點印象。在葡萄牙境內的某一晚,睡著了,可是偶一翻身,忽然又開始暈了,而且跟著冒起冷汗。我喃喃哀求菩薩,千萬不要讓我再暈,畢竟身在異鄉,遇到病痛,也只是進退失據,好一個苦海無邊啊!模模糊糊的,我終於又睡著了;隔日早晨,眩暈像是來之無影的露水,蒸發掉,不見了!我滿心歡喜的感謝佛菩薩保佑,一上車就將日課的《金剛經》誦完。
這一趟,我算是對眩暈症有了真正的認識,透過網路資訊,也有了皮毛的見解。我最為擔心的是不要碰到心肌梗塞,或是頸部血管、腦血管的阻塞、病變。
回國後,沒過多久,我又做了一次心血管支架。這一下,覺得身心輕鬆了不少;注意自己的體重,乖乖定期回診,每天按時吃藥,一日走路萬步,是我努力做為模範生的準則。自然,眩暈症也不再來干擾了。
誰知道,無常菩薩果真潛伏在身邊四周,才要慶幸躲得高明,就又被眩暈逮個正著。大約間隔上回兩年吧,過完年,入春,新型冠狀病毒攪得人心惶惶,每人談虎變色,所有的行程不是延期,就是取消,或許,無形的壓力還是由虛掩著的大門趁虛而入了。
一天上午,剛要起床,突然,不好!才要翻身,熟悉的眩暈,像是能量蓄積十足的地震,哐啷一記,來了!一陣天搖地晃,我的內衣立刻汗溼,一鼓鼓因為胃的擠縮,所造成的作噁,如海浪般,一道一道的襲來。偏偏就在此時,一向採取不合作主義的大腸急速蠕動,我非得去蹲馬桶不可,好死不死,老婆幫我去醫院拿處方簽的藥,我又不敢驚動坐在餐廳的老母與外勞,只好手腳並用的爬進廁所。等到勉強處理完「出口」業務,試圖爬回床上,卻再也擋不住噁心的副作用,一聲聲的乾嘔,被母親聽到了,她與外勞忙著給我遞臉盆送毛巾,又打電話給老婆,幸好,老婆剛要進門。
救護車快到之前,我只有叮囑老婆,首要之事,就是確認我是否為心肌梗塞。就在一陣忙亂間,我被抬上救護車,移動的過程中,只要稍一顛簸,那個暈嗄,簡直讓人有行走地獄的痛苦。好不容易,到了醫院急診室,耳邊全是醫護人員與病患、家屬之間的對話與問答;無意間,我居然發現,我在輕微呻吟著,這,怎麼會?接著又發現,呻吟難道有療效?我的難受強度,好像有減弱的趨向……
醫生先照了心電圖,排除了心肌梗塞,我心定了,接著是打止暈針、吊瓶、等病房……我開始沉沉睡去,天荒地老的昏睡,從下午、黃昏、黑夜,到隔日大天四亮,也就只是睡。
入院四天,所有該檢查的,從耳朵、頸動脈、血管年齡,到頭部的核磁共振,全都做了個遍;搶在清明連假的第一天,醫生讓我出院了。好心的護理師臨別贈言,指出我每天吃的五種藥,不只一種是有降血壓的效果,最好再跟心臟的主治大夫反應一下較妥。
時隔一周,我又回到醫院,見到這次看護我的神經內科醫生,查看所有的檢查報告。他恭喜我道,所有的報告都正常,就連頭部的大小血管都很乾淨,不曾有任何的病變;然後他又說了,很多眩暈的病人,都會在兩年後復發,尤其是在季節更替的時節;不過,也有的病人,就算吃藥都無效。醫生又跟著解釋,因為查不出病因,如果再犯,只能好好躺在床上休息,靜靜等候眩暈如潮水退去……聽著聽著,我的背脊梁由腰下逐漸向上涼起。
注意營養、注意睡眠、注意放輕鬆、注意避免壓力……帶著醫生的叮嚀,帶著眩暈藥,我走過川流不息,戴著口罩的門診病人潮,緩緩地向醫院外移動;走著走著,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哀求佛菩薩,拜託拜託!求請佛菩薩慈悲!我一定會乖乖聽話,千萬千萬,不要再讓我眩暈了,拜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