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浪犬裡最怕的就是齜牙咧嘴,兩三隻已經叫人害怕,何況是十來隻。但這些黑狗只是大聲吠叫,充滿威嚇,如角頭兄弟,並未真正呈現攻擊的姿勢,端看我的後續回應……
大清早出去散步,沿著郊野淺山亂逛。中途,遇見一條過去未曾深入的產業道路,時間有餘便好奇地走進去。
不過五、六分鐘,似乎來到盡頭。眼前有一破舊鐵門大開,空地上停了不少卡車和起重機,還有些廢棄物到處堆疊。都會周遭山區,偏僻處常有這一景像,往往被視為髒亂死角,市民看到也裹足不前。但我隱隱感覺,左邊有條小徑,因而稍稍再往前搜區。
不意,鐵門後四五隻黑狗現身,隨即對我狂吠。野外遇到浪犬威嚇乃稀鬆平常之事,繞路避開即可;若非得過去,撿一根棍棒防身,通常也是有效的。但我看到時,並未考慮棍棒,縱使旁邊有也來不及了,牠們已進逼。
還好過去我在野外經常面對浪犬,熟悉牠們的習性,因而當下覺得可以面對,便什麼都不做,只是站著打招呼,像遇到熟悉的村人一樣,跟牠們高興地聊天,閒話家常。
你說我跟黑狗們聊什麼,我也記不得了。大概是「你們好啊!這裡空氣不錯!吃飽飯沒?」這一類語言吧。這樣毫無恐懼地開心問候,當然是裝腔作勢。原本有把握黑狗群的敵意會銳減,不意,鐵門後又有六、七隻聞同伴吠叫,盲目地跟著衝出。更麻煩的是,仍然都是黑狗。若我沒有算錯,眼前少說有十三隻聚集,而我已被四、五隻大狗圍繞。
浪犬裡最怕的就是齜牙咧嘴,兩三隻已經叫人害怕,何況是十來隻。但這些黑狗只是大聲吠叫,充滿威嚇,如角頭兄弟,並未真正呈現攻擊的姿勢,端看我的後續回應。再仔細瞧,裡面有一半是身形瘦小的幼狗,稍感安心,顯然只要面對眼前幾隻帶頭的。
我清楚此時最有效的防身方式,大概就是當木頭人,繼續愉快地講話,努力和緩牠們的情緒。自己若有任何恐慌的語氣,或者大動作的防禦手勢,一定會把事情搞砸。縱使現在手上有一根木棍,面對數量龐大的黑狗,都難保有好結局。
我猜牠們是此間停車場飼養的,幫忙看顧。因為不是圈養,任其亂跑,有些半浪犬狀態。未結紮下也快速繁衍,形成一大家族。
我很慶幸,今天只有一個人來,可以從容應付,而且牠們一開始對我吠叫時,還有十來公尺的距離,可以先調整好心情。假如有朋友在旁,若是他怕浪犬,看到威脅時,臉上呈現驚恐之情,很快就會被黑狗洞察。接下,牠們會更兇猛地進逼,形成更麻煩的狀態。
這群黑狗兄在我循循善誘的安撫下,逐漸減輕敵意,最後安靜地離去。但我並未走進停車場,稍稍探看鐵門內,隨即折進左邊的山徑,下切山腳公路。
遠離時,我發誓日後再也不走進這條死路了。沿公路走約兩三百公尺,再遇一登山口,似乎可上抵一廟寺。我懷疑那兒有山徑可以走回家,因而拾級而上。上抵廟門,一對土黃色大狗衝出,大聲狂吠。我心頭暗自感歎,今天真是跟浪狗有緣啊。定下心再瞧,衝前的是隻土狗,後面同伴則是混種的黃金獵犬。
這兩隻大狗叫聲爽朗,而且快速奔前。從這聲音和動作幾可判定,兇惡之意不多。我用舊招,更加愉快地聊天,問候牠們。不過十幾秒,牠們馬上變臉,像家犬搖尾迎賓,且讓我摸頭了。可那土狗不斷趴上我身子,讓人極端不舒服,但也只能強顏歡笑。
廟寺後有一石階,我循此往森林走去,沒幾步,進入彎曲的土徑。那隻土狗跟了一陣,發現離開領域遠了,不再前行,遙遙目送我離去。
走了約莫片刻,迂迴穿越隱密的森林,隨即看到前方有一開闊空地,停了四、五部車。接近時再細瞧,多是老舊廢棄的。再往前,空地更加開闊。此時,內心暗喊一聲,糟糕!自己竟繞回鐵門內的停車場。
空曠的地面上,剛剛遇見的那十來隻黑狗正趴躺著,幸好風向不對,尚未發現我,又或者我從山後出現,牠們未料到。
怎麼辨,要撤退嗎?想到要繞遠路,當然不願意。只能忖度著,恐怕又要費一番唇舌,跟剛剛一樣安撫了。
黑狗群很快就發現我,紛紛起身。我想麻煩又要來時,突然看到有一位,喔,不,兩位穿黑衣的年輕工人正蹲在屋簷一角抽菸,我馬上跟他們揮手招呼。他們愣了一下,不知我從哪裡出現。
我一邊走過去,以平常心大聲問候。他們繼續盯著,困惑我的出現。但我可不管,裝作很熟的樣子。這個動作主要是給黑狗們觀看,讓牠們以為我是在地人,跟年輕工人熟悉。
但這兩位一直不吭聲,只是狐疑地望著,讓我心聲納悶。等走近再瞧,從面貌研判,應該是外籍移工,因而根本不知我在講些什麼。我無所謂,開始轉用英語探問,但他們好像也是滿頭霧水。
可這已不重要,主要是黑狗們知道了,確定我是善意到來的人,因而起身走向移工討拍,有的繼續趴躺,看來若無其事。順此狀態,我便趁機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