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尋

退休後，我加入公益團體擔任義工，為民眾量血壓。來量血壓的，一半以上是八、九十歲的老婦，少數人由外籍看護陪伴，其餘都是隻身前來。

其中一位經常獨來獨往的九十四歲老婆婆，嬌小瘦削，從未見她笑過。我第一次幫她量血壓，發現她高壓一百九十五、低壓一百二十，嚇了一大跳，小心翼翼請問她要不要到醫院就診？她擺擺手揚聲說：「不用！常常這樣。」

我再問她有無頭昏、四肢無力？她也說沒有。

或許是見我表情緊張、語意關切，老婆婆開始願意與我交談。她驕傲地說：「我有五個兒子，他們都很優秀，全是領獎學金到美國求學的。畢業後領綠卡、在美國上班，薪水很高喔！他們五個人每天早上都會分別打電話給我，關心我睡得好不好，真是孝順呀！他們最近還要回台灣幫我辦慶生宴呢。」

我待她說話喘息的空檔，回說：「阿嬤，妳真好命耶！」

聽到我的真誠誇讚，她得意地笑道：「我的家很大喔！有九個房間，每天要除溼倒水，很忙的。」

想到我平常只是幫家裡的兩台除溼機倒水都覺得累，不禁對老婆婆的勤快肅然起敬。正想繼續誇讚，不料她臉色一沉，說：「我有三個女兒都已經嫁人，但是她們從不來看我，連打個電話都不肯！」

「怎麼會這樣呢？與兒子相差太大了吧！」

「哼，她們不孝！」她緩緩起身，傲然轉身離去。

一位熟識她的老太太小聲跟我說：「毋影啦！她沒有那麼多孩子，也沒住那麼大的房子，都是她的『希望』啦！她每次都這樣說，有時還會哭訴她很想念在美國的兒子。」

其實，九十四歲的老婆婆能夠行動自如地搭公車四處走動，單單這點就非常有福報了，值得笑口常開、感恩每一天，實在不必成天緊繃著臉，想些有的沒有的。

這位老婆婆，讓我想到日前遇到的另一位老婦人。那天，我們一家搭公車到陽明山掃墓，鄰座一位年逾八旬、氣色紅潤的老太太找我搭訕。她原本還笑嘻嘻地傳授我養生之道，我也讚美她滿頭銀髮配上笑容，「真水喔！」

但知道我們全家一同去掃墓時，老太太突然情緒暴衝，大聲叫罵：「我有四個成績優秀的哥哥，都在美國求學、就業，日子過得很好。我從小成績不好，經常被父母罵沒出息、丟人！可是等他們在台灣老了、病了，四個哥哥都說工作很忙，沒空請假回台，不但對父母的生活起居不聞不問，連辦理後事都只是寄些錢回來。掃墓就更不用說了，四、五十年來，全是我這『沒出息』的女兒一個人在做！」

原本吵雜的公車，頓時一片靜默。那張銀髮笑臉，變得橫眉豎目，幾近猙獰。我雖不敢搭腔，但好想對她說：

妳就別再為難自己了，盡心盡力照顧父母大半輩子，就算他們沒有說出對妳的感謝，但妳的孝行已經在自己的功德簿記上一筆，何必一直揹著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妳現在擁有健康的身體，可以自由自在搭公車上山，這可是很多人無法擁有的幸福呢！請多笑一笑吧，您的銀髮笑靨「真水喔」！

（本文由「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提供http://mypaper.pchome.com.tw/melodywang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