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云
來上成人英語會話課的學生,英語多半說得不好,還伴隨著嚴重的台式口音。他們多是二十八到四十歲左右的上班族,有些是公司提供學英語的福利不上白不上,有些是因為考多益有助升遷,有些是為了出國進修取得EMBA的學歷,還有些則是單純消遣,在工作之餘多學一種語言,順道回味學生時代學習的樂趣。
在這裡,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我也因緣際會成了形形色色的人。
華人在考試制度所建立起的教育系統下,往往只會讀和寫,即便在聯考拿到英語頂標,也還是不會說。英語不好的我從不敢開口,就算好不容易開口了,也是嗯嗯啊啊吐不出什麼,腦袋裡只剩下選擇題的ABCD,偏偏用英語問路的人又不給我選項,哪裡回答得出來!挫折滿載下,於是我成了一名英語會話班的學生。
因為不常說英語的關係,開口時真是要什麼沒什麼,就像是隻睜開了眼卻找不到媽媽的小鴨。老師問我興趣,想說「看推理小說」,卻不知推理怎麼說,只好說romantic ;問我科系,我回答film and television,又問我志業,想說writter,但怕他問我跟科系有什麼關聯,只好回答director,沒想到竟引起全班譁然,為我鼓掌、稱我為導演,還說以後要進戲院看我拍的片,我也只能微笑低頭假裝謙虛。
提到運動時,因為basketball的發音不好,被聽成baseball,講得不好又害怕他人目光,不想冒然多話解釋,於是,我就從女籃系隊變成了棒球隊員,每個星期三晚上要練球;當問到打過什麼樣工,不知道保養品牌粉專的文案行銷要怎麼說,只好偷前一堂課同學的經歷,說自己在平價義大利麵店打工,不小心開啟了自己更不熟悉的餐飲話題。高手過招下,接連圓了幾個謊,眼見又要觸碰到更缺乏詞彙的那一區黑洞,只得趕快拉回我那小小的詞彙範圍內,驚得直冒冷汗。好險,同學們英語也不好,即使發現破綻也不敢開口確認。
就這樣,明明是傳播科系的學生,有時會變身成法律系或社工系的學生;喜歡看的明明是實驗電影,卻成了英雄片和動作片;明明整天窩在家,為了說點什麼,就假裝自己去看了電影,比利時不會說,就說自己看的是葡萄牙的片,老師說interesting,很少看到葡萄牙的電影呢!那當然,不過就因為上一堂課剛好提到葡萄牙罷了;而為了掩蓋英語說不好的尷尬,甚至連自己的原本個性都因此變了模樣,有時候是溫吞內向的人(假裝自己是害羞而不是不會說),有時候是大剌剌直爽的人(因為說不成句子,只喊得出攏統的單字)。
詞不達意的狀況下,我意外成了形形色色的人,過著多采多姿的生活。
每一堂課的同學都不同,萍水相逢,下課後不會有交集,因此課堂上說的也不用有後續,沒有負擔、自由自在的感覺,就像在水裡緩緩吐著泡泡的魚,不用記得任何事。總是可以妄下狂語,自負地說自己要當導演又會寫詩,也能夠裝可憐跟大家說最近病得很慘,需要人照顧(因為會的單字都是肺炎或癌症那些可怕的重病,忘記診所該怎麼說,便說了hospital,害大家都很擔心我)。
在不同的身分底下,面對生活上的種種問題都得小心翼翼,語境裡頭要有該身分的情緒,要同時具備美麗與哀愁;不小心錯身好幾種人的人生,也真的和各種身分的人們擦肩而過。英語會話進步不多,倒是真當起了director,操縱了會話課的走向,拋下舊有的偏執和固著,忘掉生活、課業的煩瑣,演繹起各種人生情境,在這裡,我幾乎可以是任何人。
以前,總覺得導演必須確立好角色的背景和性格,要真實合理不能矛盾多變,現在知道,人生的導演其實不全然是這樣。我想要當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好好體驗人生,在大千世界裡狠狠闖蕩;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卻又都不能是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