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打開烤箱,H喜孜孜將烤熟的地瓜切成兩半,拿到我面前要我品嘗,說這種栗子地瓜皮紅裡鬆,別有種口感。上回的芋頭地瓜呈青紫色,咬起來較清脆,紅心地瓜香甜、黃地瓜Q彈……地瓜種類繁多各有特色,卻與我印象裡的不一樣。我不好掃H的興,但最懷念的還是記憶中那外皮帶點焦黑,必須墊著紙袋一邊呵氣一邊吞嚥的地瓜。
兒時經常肚子餓,腸胃相互控訴,方圓數里內鮮少可供解饞的食物。久旱企盼及時雨,燙熱地瓜恰可慰藉那熟悉的不舒服。那時除了藍天,郊外還存有一片荒地,總愛追隨孩子王到處打家劫舍,偷採果子,撿拾垃圾換食物,或到廢田裡覓食──撿蟲咬玉米、啃採剩下的哈密瓜或蘿蔔,興致高時便造窯生火,準備一場熱鬧饗宴。
孩子王擅長籌畫,知曉如何抓光影看風向,於土丘凹凸處畫出記號,小嘍囉們自動分工,徒手張爪或以尖利石頭向地開挖。土泥一塊塊堆砌成窯,樹枝一點燃,一雙雙炯炯目光盯著火舌將土燒熱,臉及身手跟著一起烏漆墨黑。等啊等──待孩子王一聲令下,眾人便七手八腳將地瓜丟入,拿木棍或用腳踩,將燙熱土塊徹底打散掩埋。那田休耕許久,除了雜草不見任何作物,守著乾旱荒地,感覺土裡的溫熱。飢餓訊息一陣強過一陣,光點轉繞,被晒暈的腦袋似也冒出了煙!
「還要等多久?」
孩子王抹去額前汗水,一聲「開窯」,眾人便迅速開挖,小心,猴急挖破黃肉便混著泥,心底連呼可惜而除去沙土也要將它吃進肚子。感覺地瓜便應如此──由生至熟盡在泥土中發生。
那時候地瓜即便俯拾皆是卻有主人!孩子王率眾突襲經常驚動農家看門犬,嗷嗷吼吼對著我們狂吠。眾人當下四散逃竄,偷採的地瓜如燙熱手榴彈沿途被丟棄。唉!出師不利,差點被逮個正著,饞飢被嚇得逃逸無蹤。逃回家裡,但見飯鍋裡漂浮著蒼白的地瓜籤,貧瘠的生活總少甜味。
地瓜在童年印象裡充滿冒險,之後離家,變成攤商熱鍋裡的食材,裹著糖漿或炸酥脆,華麗甜美卻不是原始的風味。記憶深刻的是那年嚴冬和幾位同學到北投,舟車勞頓既飢且寒,兩眼昏花之際路邊剛好有家烤地瓜攤販,同伴買幾條大家分著吃,皮剝開純粹的金黃冒著香甜,咬進口,唇舌味蕾全然被征服。
陽光催發,地瓜含帶一身泥土氣息,最質樸的身形卻有最甘醇滋味。那年飛越海峽,從廈門到閩北,邵武晚宴時地瓜成了盤中飧,與北方作家各食一條仍覺意猶未盡,於是兩人再分食一條,那滋味或已忘懷,場景仍然牢記。
又有一回冬日遊京都,漫遊銀閣寺附近哲學步道時天空突然飄雪,天雖寒細雪不一會便止住了,眼巴巴望天卻無下文!這時街角便利商店傳來烤地瓜香味,烤盤上燒熱的石子煨著地瓜,啊!那熟悉氣息穿越時空,從雲中或地裡冒出,將記憶與情感串連起來!
之前台中建國市場附近有位老伯於街角賣烤地瓜,後來老伯不幸罹癌,消息一出吸引眾多人來購買,晚到經常買不到,含帶善意的地瓜另有種甜味。
H歡喜烤地瓜,假日常在廚房賣力刷洗,將大小適中的地瓜排列整齊,而烤箱缺少泥土馨香也無大地的包容,不是烤太乾便未熟透。之後兩人一起看守,算好時間一條條照顧,才漸尋回那鬆軟剛好、水分恰當的甜美滋味。
烤袋地瓜藏放冰箱一天天取出食用,一邊回顧溫馨記憶,也與土地進行恆久交流,生命似乎更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