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未料到，一本四十年前的《北台灣旅遊指南（桃竹苗）》還能提示我，一個陌生的新地點。

那是有一回，尋找舊時公路客運的路線時，在這本老舊的指南裡，我看到了「新雞隆」的站名。乍看到，委實嚇了一跳。當下我合理懷疑，是否打錯名字，跟北部基隆混淆。

等確定此地位於三義和大湖之間，還有交通路線時，我又相當困惑，那裡是否真有公車可抵達。但當時著實有一班新竹客運，從苗栗經銅鑼到新雞隆，進而駛往三義。只是當我上網查證時，此班路線已大幅縮水，新雞隆到三義業已停開。如今所有班次只到新雞隆，而且一天班次減少了六、七班。

新雞隆是一處地理封閉的山谷，並非著名旅遊景點，卻因農業灌溉系統獨立，土地肥沃，不少人在那兒從事有機、無毒等栽作。這一因由加上客運減班，更讓我意欲前往一探。

有一回小旅行，便邀集一群山友，在銅鑼搭乘這班新竹客運，抵達終點站新雞隆後，再嘗試橫越十分崠至大合。根據手邊的田野資料，這是過往客家人在此山區重要的來去路線。

我們等候的地方在銅鑼車站。抵達後，查看APP，客運會晚十分鐘，大家好整以暇地在騎樓觀看家燕和赤腰燕築巢。等客運在遠方出現，才出來排隊。

可等候時，發生了奇怪的事。客運竟一直停靠在前方的站牌，久久未再啟動。初始還以為司機停靠後，下去買東西吃。畢竟那兒是菜市場，小吃早餐店面麕集不少。鄉下司機也常做這種停車暫借食的不可思議舉動。

好不容易等到那輛客運車駛來，上了車一看，車廂裡都是銀髮族。此時，我才恍然明白。新雞隆一帶老人家都是利用大清早的客運下山，走進銅鑼市場買魚肉和蔥薑等山上欠缺的食材，買妥後再回家。今天周末，搭乘者更多，再者老人家搭車不要錢。不少人都是天天一早搭客運下山，固定此時結束一日的例行性活動。

我們便這樣跟著老人一起坐著，彎進了新雞隆，眼觀四方的好山好水。好幾位老人家都相當好奇，我們為何來此。說明爬山來意後，他們七嘴八舌建議了許多地方，譬如哪裡有老樹可拜訪，或者什麼地方會出湧泉。還有人告知，如果早幾站下車，他願意陪我們走走。我們的突如到訪，似乎帶出小小波瀾。

一個小村又一個小村過去，每站都有老人拎著菜下車。我們一直坐到終點，下了車，發現對面柑仔店門前，還有四、五個老人朝這邊望著。我甚感困惑，後來才知，因為突然間一大群人出現，他們也是好奇異常。另一個原因，他們在等待這班抵達終點的客運折返，準備坐下山。

老人等車的柑仔店，裡面擺著不少醃漬類的食品罐頭和餅乾，相較於其它鄉下雜貨店算是豐沛多樣，顯見當地還有不少銀髮族生活其間。另外一家雜貨店，同樣的招牌，販售的卻是琳瑯滿目的農具。一般偏遠地區的柑仔店少有如此特色，顯見在地農業勢必也相當興盛。農事工具的豐富，更隱隱展現自給自足的狀態。

難怪後來，我們隨便轉個彎，總會遇見各形各色的農民，大隱小居於此封閉的山谷。這是一個適合從事友善耕作的山谷，水利系統獨立，自成一農業環境，謝謝客運帶我們走進一個桃花源。

只是後來走到最裡頭一處公墓之區，那兒豎立著一座站牌，站名叫「玉麟橋」，繼續通往三義。如今客運不會到來，只剩下車站站牌詭異地佇立。

三十年前有客運，現在反而減班減線，意味著旅人到來，多愛自行開車，或者不喜歡這樣的農村之旅。但時代在變，風景美學也不同了。從那兒沿開闊平坦的古道漫遊，直到十分崠百年茶亭，我深信，或許是此時此刻最迷人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