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復
這時期,陽明常在風光明媚的環境裡,教人靜坐,有弟子孟源練習不得法,就很疑惑地問:「靜坐中思慮紛雜,沒有辦法強行禁絕,不知該怎麼辦?」這是很多人練習靜坐常有的問題。
陽明做出很有儒家風格的回答:「紛雜的思慮,強行要禁絕,誠然不可得,你只需要從思慮萌動的剎那展開省察克治,讓每個狀態都有個意念來精確對應,自然就會專精再無紛雜的意念,這就是在落實『天理精明』,更是《大學》說『知止而後有定』的深意。」陽明的意思是說:如果靜坐有雜念,就再生個意念來觀看這個雜念,只要仔細觀看,這些紛雜的思慮就會自行解消。
在滁州的某一天,弟子劉易仲百思不得其解,問:「能用任何言語來講什麼是大道嗎?」陽明立刻用一首打油詩來回答,裡面指出他首重生命親身體驗:「啞子喫苦瓜,與你說不得。爾要知我苦,還須你自喫。」這讓易仲猛然有醒悟。
陽明曾寫〈龍潭夜坐〉這首詩,裡面描寫他夜裡獨自靜坐如何醞釀對人內境與外境的交叉共感產生的體會:「何處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聲。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草露不辭芒屨溼,松風偏與葛衣輕。臨流欲寫猗蘭意,江北江南無限情。」拿捏這些字辭都要來自極深的內境,纔能細緻刻畫外境的變化。
陽明跟歐陽修很有緣,他回到中原的首站,就是來歐陽修的故鄉廬陵,然而,他升官來到滁州,歐陽修卻降官來到滁州,歐陽修寫〈醉翁亭記〉,在酒酣耳熱間留下千古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並描寫自己如何早晚賞玩於滁州的風景:「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陽明這等精明銳利者,飽讀詩書,尤其考進士三回,不就是因為沒事都在讀些子集閒書,怎麼可能沒讀過〈醉翁亭記〉?
但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他對此隻字不提,他絕對會喜歡「山水之樂」裡面內蘊著「得之心」的冥契感,其實際引領弟子的環湖講會其樂無窮,然而,想來他並不欣賞歐陽修那種失意政治人物的自我解嘲,靠著醉酒澆愁來自我放逐於山水間,滁州並不是他心中的落日,裡面正閃放著他如朝陽般的光亮,兩人心境差異如此大!
陽明早已不是個只愛舞文弄墨的文人,他既不想模仿朱熹,居高自認是「聖人之門」,無端攻擊歐陽修這像什麼話,更何苦拿醉翁自比來當個「同是天涯淪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