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爸爸的「藥劑師」
這幾個月早上,即使我在二樓臥房的桌機前敲敲打打,都能聞到從樓下飄上來的,濃重而刺鼻的西藥味,因為爸爸的「藥劑師」正掬著掌心,打點兩人晨間的例行用藥與保健食品,而這位不太靈光的「藥劑師」不是別人,正是爸爸的老婆、我的媽媽。
爸爸習慣將媽媽喚作「藥劑師」,因為他的用藥,實在不是他經常打盹的腦袋弄得清楚,所以雜七雜八的藥物與保健食品,便由媽媽親手遞給他。可是這位藥劑師顯然基本用藥常識不足,兩老無論如何,就是拒絕在早餐吃些有油脂的食物,因此兩人的肚皮就從早到晚怪聲連連。
不過這並沒有讓兩尊不倒翁警戒,無論你說破嘴皮子,這就是他們每天的早餐了。所幸這位藥劑師近年來養成晨運的習慣,所以晨起便要落單的老爹,也只好跟著早早出門,情願也不情願地活動活動。有趣的是,這位神情總是文風不動、舉止淡定的老爹,每天早上必定選在媽媽晨運的鄰近,遠遠偷看媽媽,一邊散散步,或抓著單槓拉拉筋骨。
不過兩尊不倒翁的健康,倒不是吞藥丸吞來的,而是既懂美味、也講究食療的藥劑師煮出來的。這點我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是在田野間踏過的腳,所以上天給了人類哪些「天然良藥」,他們可是比凡事都講實證的晚輩清楚太多了。
午間的阿嬤們
家中五、六十年經營下來的美髮業,只剩媽媽聊有閒心時才上工了,不過儘管如此,這麼五十餘年累積的熟客,多的是不忘情誼的阿嬤們。因此,家中便常有相熟的老客人,帶著一些拿手菜、閒食或乾貨、生鮮蔬果等等造訪,每天接力賽般的,持續他們沒話找話說的閒聊。
午間時分是阿嬤、媽媽們到家中串門子的時刻,這些絡繹不絕的婆婆媽媽們,多半是從少女時期,就讓當年同為少女的母親做慣頭髮的,即使多年後她們遷居到別的城市、甚至移民異邦,一逮到機會,還是要來家裡讓媽媽弄一下髮型、聊上幾句。
這般景況常讓自己羨慕不已,因為就我半生所見,媽媽對眾生的慈憫、含納異己甚至爭端的溫柔,確實是罕見而珍稀的。因而午間造訪的老老少少,其實是付錢來找媽媽閒聊的。哪怕住居再遠、車程迢迢,也要帶點好吃的來看媽媽,讓已然七十餘歲的媽媽,隨便弄幾下頭髮、修幾根瀏海,只要能看見媽媽、聽見媽媽的聲音,她們心中就舒坦、笑容便綻放,就看得出心滿意足了。
我宅居家中敲打文字的這些年,每日不斷重複的就是母親的魔法,因此還未真正年老,我便有幾分老人家的胸懷,也深刻體解:為人不必精明得讓人難以靠近、又費盡心血兜攏人際關係;反而媽媽淨水般的寬宏,才當真是處世智慧、人生的圓滿。而器量大的胸懷,無論歲月如何漸老,猶然是健康生動的。
媽媽的味道
媽媽早年忙於家中的生意,幾乎無暇作菜,所以除了幾道外婆親傳的經典台菜,我們家鮮少有「媽媽的味道」。這些年媽媽幾乎退休了,好奇心、學習能力都強的她,沒幾下就能變出一桌家人共享的好味,於是我家也開始擁有「媽媽的味道」。
不過嘴角總是柔軟上揚、樂天過頭的媽媽,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肚皮裡,蹦出這麼一個性格嚴謹、不知變通,尚且「不笑」的兒子。可是儘管如此,母親向來只有偶爾的嘮叨,卻無有真切的懊惱或沮喪;反而在勞累不堪的工作與家務之間,一頭傷透腦筋一頭逗弄這個病苦成災的兒子。
前些時候重看母親少女時代的老照片,連我都能察覺自己臉上禁不住的笑意,因為我終於發現母親何以對我拿得出辦法了。
母親少女時代害羞、彆扭又貪新求奇的性格特質,與我的青春期如出一轍;中年時期的身心反應,母子倆儘管一男一女,遇上的難題也一個模樣;即便基礎健康這樣的瑣碎,也毫無二致。也就是說,我自己身上就飄著濃濃的、「媽媽的味道」。
這些年我的健康問題逐漸緩和,掉頭一看,才驚覺幾十年下來,母親的筋骨實在令人擔憂。然而母親操心的仍是我們這些子女,對自己倒是不多警覺。於是,我們這些已然中年的兒女,一方面安妥自己脆弱的健康與生計,另一方面每人各使己力,將雙親的健康、生活與休閒扶正、打點妥當。讓一家人每天都能共享媽媽的魔法,和一桌一桌清爽有味的,溫潤身心的「媽媽味」。
母親的禮物
這個家的完好與恬美,正是母親一日一日儲蓄下來、送給家人的大禮。收下媽媽的禮物,每一天這個家都有小小的節慶。在屬於我們的韶光逐漸黯淡之際,依然輝耀著燦爛的星辰。
尤其我人生至今的每一天,都是母親恩賜的禮物,在如同旋律的音頻間度過,是喜悅是傷害,始終都有母親為伴。即使低頭對著自己空白的掌心,我都彷彿能夠看見媽媽慷慨的贈與,豐富而令人感念的點點滴滴。我無從具體描述這種情懷,但鏡中的我,無論漾著微笑或憂鬱、乃至憤懣,都有母親大半生的心血與眼淚。
時光慵懶地照著這個家,彷彿那些穿過市井,迂迴到家中的每一道光線,都潔淨地泛著暖光。與母親共處時,我常在母親不加留神的片刻,一旁探看母親樂天可愛的神態,那些微細的表情或舉止,總能讓我的心神安靜下來,並因而懸上和母親同樣的微笑,在人生或陡或緩的坡道上,與母親高高低低、和諧流暢地,如同音符般輕巧地譜出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