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品沁
很多的話根本不用問,也非靠嘴上言說,但憑敏銳和用心,這是 C 離世以後教會我的事。然總有更多的,就像那些未能拍下的照片一樣,遠在一切相片之外。
最近,有句話時常瀠迴在我心上:「凡事都有按下快門的絕佳時機。錯過,再無重現。」
《沒有拍下的照片》(Photographs not taken,台灣由田園城市出版)是一本集結攝影師們書寫心中「獨漏鏡頭」的追憶文集。令我印象尤為深刻的其中一篇,是來自紐約的攝影師Nina Berman所寫。
她寫到自己攝影生涯,曾經利用整整十七個年頭,記錄一個女孩。從女孩離家出走,爾後染毒,再成為HIV帶原者其頹唐全過程。Nina從最初只將女孩作為「被攝體」對待,再到當她意識到應該放下相機的剎那;直到那樣時刻開始,那個女孩再也不只是一個拍攝的主題,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步入攝影家的生命。也正是那女孩,提醒了Nina,這世上有遠重於相機記錄之外的事。
儘管如此近距離面對一個不斷消逝中的生命,記錄她一路墮落經過,對於紀實攝影來說別具珍貴意義。其後,Nina赫然意識到女孩的生命正步向倒數;如果還來得及,她想多為女孩拍下「一張」相片,而那不再是純粹記錄她受苦、嗑藥、生病那類經過;而是以滿懷愛的目光,拍攝那女孩微笑、美好、感受快樂的樣子……並且將這「唯一」的相片永恆納入自己的家庭相本之中,使之長駐。
雖然我不能算是拍照。可每當我想在人生的扉頁裡永保那樣的時刻,抑或我提前感知這般珍稀的時刻將成絕響,我便會拿出自己的相機拍攝下來,會在一瞬間連拍下許多相片,彷彿藉由拍攝這個動作,能夠永恆留駐那分秒。
這樣的時刻在我生命當中並不太多,然當我回家迫不及待在我硬碟上處理這些相片時,有時我會從照片辨識出平日無法自肉眼辨識出的諸多細節,那不光是外在表象,而是從中意外發現自己滿懷愛的目光,抑或相片裡的被攝體並非如照片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啊!他並不是這樣子的啊!」抑或是「他遠比相片裡還精采多了」等等諸般感受。
相片亦可能是通向「永恆」的一道入口。過去、現在和未來於此「神祕」交會,時間隱匿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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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記得那一天。與經久未見的H相約,一個在我生命當中遠超乎一切世俗定義的好友。儘管七年未見,遠遠的,我就見他佇立於夕陽餘暉之中,他的頭髮長了,一頭茂密亂髮掩飾不住一身不羈的藝術家氣息,他下頷蓄了短鬚,穿著隨性,灰色T加黑色及膝短褲,肩上黑色側背包,腳底踩藍白夾腳拖,衝突、即興並置,卻美好。
我快步走向他,唯見他雙瞳裡的吞吐,興許是百感交集,畢竟七年不短,在我們共同的摯友C離世後,我們首次相見。近看H少了尋常銳利的鋒芒,多了點我一時還辨析不出的什麼。
想起和H會面的前晚,是C已然離世七年以來,我首次夢見C。我曾千方百計想要在夢中會見彼岸世界的他,哪怕儘管只是問他一聲:「近來可好?」
在我隱約朦朧的夢裡,C來到我家,一如既往,他總有千言萬語向我訴說(像瀑布傾瀉似)……C生前向我提出種種邀約,包括希望我參與他一個由文建會補助的寫作計畫,以及另一個他最終未能具體化實現的劇本(事過境遷,我依舊記得那劇本名稱)。當時,他已然完成初稿,邀約我幫忙編輯和打字,但因為當時出於頗為幼稚的私人原因,而拒絕了他的請求(此後,我一直認為他的劇本最終未能落實,肇始因正是出自於我)。
這於焉成為此後我生命永恆的逝落和愧疚,歲月加諸以上亦彷若褪成H魂上滄桑的底色。H突然要我佇立原地等他一會兒,我已將包裡的相機拿出來準備要拍下他的背影,只因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瞬間,我感受自心的反應,顯現在手指的糾結與沉重,食指一瞬間恍若石化,無能按下快門。
正是那樣的時刻,我領悟到H魂上的滄桑。取而代之的,爾後他向我走來,手中竟多了一袋要送給我的蜜糖黑豆,告訴我:
「女生吃這個好,有營養!」
我本來想準備要伸出手緊握住他的,此刻因為內心的激動與百感交集,感受到自己的手略微的顫,我多麼想將自己全身的溫熱經由我雙手悉數傳遞給他。強忍自己快要落下的眼淚,故作輕鬆隨意狀說:「誒!菸不要抽太多了。」
很多的話根本不用問,也非靠嘴上言說,但憑敏銳和用心,這是C離世以後教會我的事。然總有更多的,就像那些未能拍下的照片一樣,遠在一切相片之外。
興許杳冥之間,同時交疊著C會心的微笑,我由衷如此希望。就像C和我曾經在巴黎公社享有寧謐卻奢侈的午間時光(巴黎公社晚間開始營業,C有鑰匙),當時我只是稍微離開一下座位,當我回頭,唯見C凝望我背影時,浮現在他臉上的就是那樣的笑。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剛剛結束一個關於「告白」的話題。C說最近喜歡上一個好可愛的女生,可是她是朋友的女友,問我怎麼辦才好?
至於這女生是誰?我當時沒問,至今也不想問,使之成為永恆的謎了。因為當時我其實已經感知到「她」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