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我從京都市區轉了兩趟車才到這裡。這寺院在城北的山麓,占地頗廣。記得有位朋友曾說過,這片山林在深秋的時候,樹葉會慢慢由黃轉紅,起初是一點兩點的綴飾,但仍是綠浪綿延,突然某日一覺醒來,群山曠野全染紅,天地間頓時成了一片紅色的樹海。
只是我這次來,已入冬多時,葉早落盡,僅有零星殘綠,遍山灰枯蕭索。
寺院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從市區過來需要一小時以上的車程,沿途蜿蜒繞行山澗溪谷。
決定來這山寺,純粹是因為在書上看到它座落林間,遺世獨立。相較於常民氣息濃厚的神社,我更愛佛寺,佛寺的古遠與莊嚴,屢屢讓我流連,尤其是京都奈良一帶。悠長的歷史必定容納了許多故事,卻又能表現深刻的安靜從容,那是「沉」與「寂」的境地。
「沉」,是閱歷盛景後,對渾金與璞玉的取捨;「寂」,是眾聲喧譁後的靜謐。兩者都是從光彩喧鬧處走來,來得曲折迂迴,卻是回歸天地間最純然的狀態。總要經過華燈高懸的麗景榮光,且在反覆的悲喜得失中,才會領悟黮闇處猶有星光熠熠。人於世,難免在盛世與凶年間徘徊,為避免與之扞格,往往背離素心隨波順流。世間充斥著金黃靛藍朱紅孔雀綠的虛榮,我也曾迷戀過那樣的浮華,以致荒唐過好多年月。
下公車,看好指標,往那寺院走去,一路盤旋而上的是狹長石徑。這時節雖無雪,但天極冷冽。步行約十分鐘,就看見巍峨的山門,但從山門走到金堂,還須爬一段長而陡的階梯。這裡不是著名景點,甚至連當地旅遊排行榜前二十名也排不上,沿途幾無旅人。石階的右方是草亭,左邊有鐘樓,遠天荒廓,但我有的是閒心閒情,可悠遊遣興,感覺清貴與淡古。
購票門堂的一方角落插著山裡斫來的一枝梅,細細長長的約一公尺,還帶著節眼,放在一個置地的透明花插裡,潤秀之中,帶著一點林間山野氣。門堂後方庭院有間草屋,是四帖半的茶室。我到時正好一席茶會剛結束,三位穿著雅致和服的女士,輕聲細步地相偕走出。和服是這樣的,不論花色多麼素淨,總會讓人有華麗慎重之感。我識得的日文不多,隱約只聽懂她們說天氣真冷,今天的茶碗真漂亮……待她們走遠後,空氣又回復寂靜。
我走過一座橋,一片水池,池邊有座石碑,生遍青苔。然後走進一間香氣端穆雍和的廳堂。
堂裡供奉的是木雕的如意輪觀音,因年代久遠,色澤已從明麗轉為深潤,有一種歷經離亂後的安然自立。就像一個人的高貴,並不在於錦繡華彩,而在於洵怡淡定寵辱不驚。世道無常,時浮時沉,在被自私與欲望渲染的人間,我們都需要一縷屹然靜立,清澈無瑕的光。
一年之中,能有段時間可以走出日常緊湊的生活到他處旅行,是值得稱慶的事。哪怕節氣不夠好,風景不夠美。其實,美或不美的定義太簡單,就算晴光麗日,春花燦爛,或秋楓冶豔,也只是煙火一瞬。相對於前者,我更嚮往獨坐林間松子落的潛隱。就如此時此境,與菩薩相望,天凜人寂,但並不孤矜,反而是自得自在的豁朗,如拾得一座寒山。
我獨坐廊廡,在寂然中感覺雲影垂墜,光陰駘蕩。這樣的幽光,在山莽中自在地天真著,哪怕風來雨來,宇宙穹蒼都會一同接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