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我出了一本書,在二月底辦了簽書會。
當天中午雨大,二姊開車送我去松菸誠品書店現場。
在車上我問二姊要不要進去聽我的讀者會演說?她正在專心找停泊縫隙,沒回答我。進停車場的車隊排著長龍,我沒有時間等候,下車前又一次問二姊等會兒要不要下來?她說車龍這麼長完全沒可能吧……也是,我想;於是我下車進大樓。
伴我同行的185,一定不會感受到我氾濫著失望情緒。
演說現場的人潮超過我和出版社的預估,加上前來道賀的朋友鄰居很多,我的黯然被略略覆蓋下去。
主持人陳鳳馨介紹我之後,我正準備坐下來的當口,突然看到最後面拿著手機拍照的人群當中──有我的大姊,她沒告訴我她會來,頓時,我感覺心情上潤溼一片。
回家後,大姊轉發她朋友的私訊給我:「Ling,妳真幸運,小妹那麼能幹,做姊姊的沾光不少,我們做同學的,也可分享這一切。」
因為接到這則簡訊,我和大姊開始了文字對話。
我段落陳述:
「我出書,朋友都跟著熱烈興奮,但是我隱隱有些失望與感傷,總覺得家人並沒有特別引以為榮。」
「這兩年嘗試的新事務,是職業藝能人士,也未必能因努力奮鬥而能得享殊榮,我運氣好,全遇上了,但是我覺得我的榮耀,完全沒有得到最在乎的家人關心。」
「當我愈好的時候,我愈想爸媽,因為再大的美好,都要有人分享才有意義,這幾年,卡卡的,好像很多時候面對妳們都無所適從。」
「朋友過大生日的時候,先生妹妹上台講話,我聽著聽著哭了,當時深刻覺得她的家人真的彼此為榮,以致我為自己悲傷起來。」
大姊也段落表述:
「今早看下雨又冷,說什麼也要為妳衝人氣,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其實我們多慮了,讀者滿滿,非常成功。」
「中視專訪,看妳敘述小時候爸爸的那一段,我熱淚盈眶……是的,我們都太想念他們了。」
「朋友以為我選擇回台灣定居是為了兒子,其實不是。出國前,爸爸來我家住了三天,他說姊妹就是一串珠鍊,不能斷、不能散,四兄妹中我的脾氣最好,像媽媽B型,你們三個都是脾氣倔強O型,如果兄妹中有磨擦,要我主動調節 ……」
「我們三姊妹一直很自傲感情深厚,總是同進同出,一個人看醫生,另外兩個多半陪著,就像助選團一樣。曾幾何時?變了,疏離了。」
「我們一家人都不善表達,但真真切切的關心彼此,妳因腦部動脈瘤住院時,我徹夜未眠,不住禱告,也叫孩子們和她的朋友們一起為小姨媽禱告……我們早上七點在開刀房外擔心得說不出話,直到妳晚上清醒並確定沒事我們才離開醫院……」
「我抱著姊妹一起養老的想法回來,結果很失落,覺得大家都不親了,約妳喝咖啡或是吃飯,妳總是說不先約沒時間……生活不同調造成疏離,偶爾見面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我們感覺到妳對朋友比較熱情,我們看到的妳總是面對手機。」
「你不說,我不問,自然就形成距離。我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有所改變,妳要試著明白,我和乾榮的生活,就是婆婆媽媽瑣事交織出來的。」
「妳認識定南,我們很開心有人照顧妳了,以前妳總是喜歡買餐券帶著我們吃喝、看演唱會……現在都是定南陪同進出,而且老是以健康為理由叮嚀我們少吃,心事不再分享,默默吞下……」
「今天難得釋放出來,我只是要妳知道家人引妳為榮,但也確實認為做妳的朋友應該比較好,容易看到妳的笑容。」
我是怎麼感受我們三姊妹關係的演變呢?
「我覺得疏離的關鍵是媳婦女婿孫子輩占去妳們八成的時間,三姊妹之間黏著度自然漸漸降低,第二代長大成人,第三代陸續出世,妳們做奶奶婆婆的主觀也出現微妙的門戶之見。」
「我的問題跟妳們不一樣,在妳們兒媳孫面前我成了外人,開始時我常常因此暴躁,當我慢慢悟出我在對妳們施以感情勒索、感情綁架後,也就逐漸退開停在遠處,盡可能轉移對妳們的注意力與依賴度。」
「我自年輕就喜歡看好萊塢的家庭倫理劇,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雖然是戲劇,卻是很寫實的人生教材,我從這樣的娛樂中得到潛移默化的知悟,大家各自有生活重點,開心就好。有些家庭的手足之間從來沒有相親相愛過,如果我們不曾有超過一般人家的深刻親情,也許也不會對現在的疏離有傷感吧。」
「我一向不用手機聊天,所以滑手機幾乎都是在回應事情,最抱歉是常常管理妳們的食物攝取類別;我這種討人厭的行為,也用在定南和自己身上,因為我太為健康操心了,但是我管不好自己的貪吃,當然也沒有正當理由限制妳們。這兩件事,我保證可以做到百分百的修正。」
「我在很多場合都會說我們姊妹感情不是一般的好,我也覺得手足相親在生命中具有極大的意義;而顯然,我們都已經承載著各自失望的感覺……」
親情談話後,我覺得自己滿混球的。
二十年前爸爸心疼我說:我很久沒有看到妳笑了。
痛定思痛,我努力改善心境,多年後不但鼓吹實踐做一個充滿笑容的人,也覺得自己真的時時處處活在燦笑的情緒裡。
沒有想到,現在,我的姊姊們竟然覺得我很少有笑容。我,到底是怎麼對待我的家人的?姊姊,請接受我的道歉,我會改的。
次日,我們三姊妹從早上十點半綁到下午五點半傾心聊天,直到各自赴約才散去。
我再也不要讓我的兄弟姊妹失望了,任何粗心的疏忽都要「立即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