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那時候,全台灣才二十三所大學,錄取率極低,平均數約莫是十三個人之中才有一位大學生。所以家裡出了大學生,是稀有到足以放鞭炮慶祝的大事。尖峰巷曾經出過幾個大學生,他們考上之後,不只家人走路有風,整條尖峰巷的人彷彿也雞犬升天般,他們逢人便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尖峰巷也有大學生!」
正在就讀竹東高中的阿慶,是全家公認最會念書的小孩。竹東高中是僅次新竹中學的第二志願。還記得考上時,家人們都好開心。但臨到聯考才發現念竹東高中其實是個問題。
竹東高中距離尖峰巷實在遙遠,阿慶每天必得清晨四點半起床,吃過早飯,徒步至新竹火車站,趕搭第一班五點四十九分內灣線火車到竹東,下了車再走二十分鐘抵達學校,趕上七點半早自習。
那班區間車載著和阿慶一樣,從新竹市四面八方湧來的竹東高中學生,他們在車上多半認真捧書啃讀,阿慶也試過,然而在晃動的車上讀書太容易分心,眼睛所及來到記憶面前,腦袋卻好像裝設某種防禦機制,那些課文怎麼樣也過不去記憶裡,他放下書本,怨嘆自己怎麼背也背不起來。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呆,以及火車快入山洞時,機警拉下車窗,避免煤煙竄進車廂。
舟車勞頓,是種消耗。
傍晚再搭火車回家。阿慶照例先幫忙阿鳳摺塑膠花,孩子們都知道沒有工作,家裡就沒有錢讓自己上學。他總是摺一段落,才回房間寫功課、念書,書還沒讀透,時鐘指針就跨入十一點了,他又得趕緊上床,因為隔天四點半就要醒來去搭車。窮人家小孩的讀書時間真稀微,他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錢。念書是件奢侈的事。因而要一舉上榜,簡直登天。
那年聯考,阿慶考了365.3分。距離丁組商科最後一個志願逢甲大學合作經濟學系,僅差0.3分。他終究落榜了。看著成績單,知道自己敗給了作文──滿分二十五分,他只拿了五分。如果再高一分,就上了。可他換個角度想,逢甲大學是私立學校,又遠在台中,家裡哪有錢讓自己讀私立?那,落榜也好,至少家人不用擔心籌錢。
同一年,尖峰巷另一戶窮人家小孩考上淡江文理學院,因為私立,家人不允許他就讀,他只好早早入社會工作去。這是常態。
還有幾個學生選擇重考。竹東高中的學生素質並不差,他們的致命傷是時間。因此舉凡重考的人,幾乎能考上前幾志願的大學。
倒是拖牛車ㄟ不負眾望,兒子順利成了大學生。拖牛車ㄟ是昆仔的好朋友,每回昆仔的工地需要人家運載水泥,都會請拖牛車ㄟ幫忙。他的兒子很會念書,一路都是第一志願,新竹中學畢業,考上台大法律系。真令人羨慕。
阿慶落榜不久,接到兵單。三年後,他以榜首之姿考進電信局,成為尖峰巷另一件風光的事。雖然公務員薪資不高,卻也幫忙家裡緩解經濟困境。那時候他才曉得,考上大學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