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他們曾經一同經歷的環島旅行,一同挨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的親愛時刻;或者夏日悶熱,兩個人汗如雨下,卻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遙遠的星空同樣有亮不完的星子;而一筆一劃寫下的信件這麼說著:「今天冬冬滿月,但你卻不在身旁,我抱著他,他是我的唯一……我好想好想你……」
我爸爸會記得這些嗎?
我母親呢?
「我們……」
我爸爸說:「我們還是離了吧。」
突然劈進房內的雷電,青一道、白一道,照得房間倏地亮起、倏地暗滅,像電影裡刻意加進的特殊效果──我母親翻過身去,從背後緊緊摟住我爸爸,她摟得那樣用力,彷彿要把自己的身體嵌入對方的身體那樣──巨大的雷聲爭相奏響,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而我母親和我爸爸就那樣泥塑不動地,腿脛貼附著腿脛,腳掌冰涼如鐵。
「我們無法再愛了……」
「我不知道怎麼愛了!」
我爸爸將身體縮得更小更小,像床鋪蒼白的一部分。然後接下來是很長很長一段的無聲無息。再接下來,我爸爸輕輕地、輕輕地發出了鼾聲。
只有我母親攤開雙手,盯著天花板,她看了好一半晌,話也沒說,起身,走出房門,留下床鋪平坦的白皙,彷彿從未有人在那裡待過。
彷彿房間裡從來只有我爸爸一個人。
我母親走出房門。推開喀啦喀啦的鋁門,對著天空打量了一會,似乎決定了什麼,挽起菜籃和雨傘,出門了。
她沿著我們家門前那條筆直的馬路往前走,馬路一旁是未加蓋的大圳,因為剛下過雨,裡頭的水流又急又濁,我母親歪歪斜斜地經過一處路口時,有一度,我還以為她就要這樣跌進水裡了!
那是我們鎮上重新拓寬的大路,因此路上奔馳著砂石車、大卡車,司機們色迷迷地在檳榔攤前停下來,和身穿薄紗的女人互相調情,有些大膽的甚至將手伸進了女人的胸口。
但我母親沒有多看他們一眼。她只是低著頭,直直地朝前走。
這時候,馬路中央突然出現一大群水牛,牠們緩緩地、緩緩地自我母親面前經過。
灰色的尾巴啪啪摔動,不時傳來嬰兒低泣般的叫聲,引起了路上人車一陣側目。
我母親注視著牠們盈滿濕潤光澤的眼睛。其中有幾隻公牛,似乎要表達什麼那樣,直直盯著我母親的目光,並且慢慢提起前肢,像人類那樣站立起來,灰色的肩頸變成毫無遮蔽的白皙,白皙的胸口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然而頭上依舊頂著鈍化斑駁的牛角,表情一如送葬隊伍,哀淒,灰淡。
我母親甚至看見我父親同樣雜在這一群牛中,一起低頭移動。
是夢境嗎?我母親揉揉眼,眼前赫然出現一整排的二層樓矮房,一條狹窄的小巷筆直朝後拓去──那一群水牛呢?我母親低喃著,牠們去哪了?
沒有人知道。
我母親又張望了一會,然後開始往巷子裡走去。她背著手,像在瀏覽一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一條顯得冷清的街道──好幾間房子的窗戶都破了,欄杆也生鏽了,只有門牌號碼還標示著這一帶曾經擁有的人氣。
我母親數算著,最後在一間漆了紅色大門的房子面前停下腳步。
灰色的磚牆、牆上的碎玻璃、大門、紗窗……除了顏色更為黯淡之外,這間房子一如其他房子,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我母親久久打量著它,甚至用手輕輕撫摸著門板,老舊的門板有細微凸起的木屑,冷不防刺進了我母親的指尖裡。
「啊!」我母親下意識地抽回了手,小小的木屑嵌在皮肉裡,形成了紅色的傷口,像一顆新生的痣,不流血的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