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常聽留學的朋友們訴說獨居的孤寂,三日入廚下,自炊自食,總是在餐桌上最感到無靠。為此有的朋友與同學組成周末早餐互助會,成員依序輪流開伙,其餘的大家則串串門子,又吃喝又開下次聚會的菜單,一小時內解散。
每回講起台灣的好,這些朋友除了懷念便利商店,就是早餐店了。外國有的是星巴克、麥當勞、潘娜拉,偏偏沒有一間美而美。台灣的早餐店,也有蛋餅蘿蔔糕,也有漢堡三明治,就連法式吐司、美式貝果、德式香腸、泰式奶茶亦是常見選項,真真學貫東西。依據他們眷戀的描述,早餐店的油煙也是浪漫氛圍,像盧廣仲的歌曲〈早安,晨之美!〉唱的:「永遠在這裡歡迎光臨你。」
留學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呢?我想那應是在日常的煎迫中將自己的不安漸漸推展成平安,像在平底鍋上推展一張荷包蛋,黃的黃,白的白,蛋液凝固以後,邊緣鑲一圈脆焦。
現在我很少上早餐店了,甚至根本就不吃早餐,時饔時飧,不饔不飧,任誕妄為。我想起早餐的英文「breakfast」,它的本意是結束食戒,在漫長睡眠後終於大快朵頤,久違的第一餐。這個單字帶有朝暾的霞光,它的寓意是一種晝出夜伏的作息,太過按部就班的規矩,幾乎是早餐店的縮影:積極,盡責,標準化。早餐店有早餐店的智慧,小圓盤子外罩一層塑膠袋,既節省清洗功夫,臨時打包亦快速,這原是來去匆匆的場所。然而我害怕早餐店裡那種急促的人生觀,有誰滑手機看股票,有誰翻報紙看星座,鑑往知來,因為此後即是陌生而恐怖的一天,最初的早餐也像最後的晚餐。電視新聞的尾巴,鏡頭帶到遠方的動物園,一群圓滾滾水豚圍啃一顆西瓜,孜孜矻矻,綠殼裡露出溼紅的果肉,很有來不及的意思了。
理想的早餐應是緩慢的,缺乏時效性,沒事人從容切割桌上一塊格紋鬆餅,刀叉行過阡阡陌陌,如同踟躕於戀人的心田上,楓糖遍地。他窩在沙發裡,骨軟筋酥,剝一隻可頌。她靠著床頭櫃,就著小木帶腳托盤,叉一片酪梨。再十萬火急的物事也急不過烤麵包機的彈簧。
理想的早餐話題總是舊事,眼前還沒有什麼新起的危難。噩夢是昨夜的,政治醜聞是上星期的,煩惱是過去式的,雷陣雨是業已預測好了的。即使是在培根旁閱讀培根傳記,在歐姆蛋旁溫習歐姆定律,那歷史與電學也是古老的。也像小說《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裡面,奧利佛與艾里歐一家在早餐桌上追溯杏桃的字根,關於它怎樣從拉丁語借至希臘語,又怎樣從希臘語借至阿拉伯語。長天老日的南歐盛夏,眾人經常在戶外的餐桌上給太陽烘得發愣,艾里歐總稱這是「正餐的苦差」。這種餐敘的背景是最無聊的平安,咖啡淹上懸壅垂,果醬敷過扁桃腺,無病無痛,一個身強體健的今天。
我在Instagram上追蹤一個專拍「對稱早餐」的帳號,是位旅居上海的英國先生,逐日為伴侶準備早餐的影像記錄,因為對方太忙碌,兩人只有早餐時間能夠團圓一會兒,他遂決定要為這餐添些特色。從不重複的餐點並列於桌上,孿生一般,「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近似憂心的貼心化作蛋糕、沙拉、蒸餃、炒麵,似乎沒有什麼不能成為早餐。這種求新求變應可視為一種提醒:夠多元,才夠營養。
看著這些照片,我總是不禁生出烹煮早餐的憧憬。然而吃或不吃,到底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又覺得生命是美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