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許書寧
圖/玉山社提供
文/許書寧
北港孩子,台灣女兒,日本媳婦,從事文圖創作、設計與翻譯的許書寧,定居大阪,卻因罹癌前往神戶就醫,《病床日記》是她和癌症共處的記事。她自認療養生活平凡且尋常,稱得上是「一個極普通的小女孩的故事」,但她妙喻病床回憶猶如盛開在翠綠小川畔的野草莓。藉由書寫,她將一顆顆幸福採摘下來,灑上砂糖,獻給所有與她相同遭遇的病友。
二○一六年九月十一日,主日。
在神戶海星迎接的第四個清晨。
五點前醒來,如廁,汲水。躺回床上再無法入睡,遂捏著珠子默念玫瑰經。
五點半,走廊傳來一陣堅定的腳步聲。原以為與我無關,那聲音卻轉入房中,輕輕撥開布簾進入。那是值夜班的護理師,蹲在床邊檢視我的蒐集瓶。她按了按低壓抽吸器的橡膠球,又捏了捏連接身體的導流管,發出些許細碎的聲響。我雖清醒,卻假裝睡著,以免打擾對方工作。
檢視完後,看護師起身離去,順手帶上布簾,腳步聲與來時同樣堅定。
自前天夜裡起,有點兒鬧肚子。原以為自然會好,不怎麼在意,哪知昨日卻變本加厲。下午告知護理師,詢問醫師後才知道,也許是口服止痛劑的副作用。遂給我停了藥,並萬般囑咐若疼了得趕緊說,再給我送來另一種止痛藥。昨晚睡前,因此有點兒神經兮兮的。害怕面對止痛藥失效的瞬間,會不會是驚天動地、難以承受的疼?結果卻不然。
一覺醒來,除了取下前哨淋巴結的腋下略顯彆扭外,並沒感到多少疼痛,不覺讚歎人體的奇妙構造。這兩天,當我因藥效而不知痛癢時,體內的細胞們想必忙翻了天,拚命修補手術刀留下的傷痕。腫瘤除去後的那個空間,現在有些甚麼呢?我實感好奇,卻無從得知。無論如何,今天總算要拆導流管了。這些叮叮噹噹的「配備」移除後,我將要得回天主賞賜的,原原本本的身體。
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木許醫師來時,我正坐在床上讀《深河》。
這回住院,重讀遠藤周作的《深河》,這本書我一直很不喜歡,塵封於書架將近九年,現在總算重見天日。一讀,竟欲罷不能,反而驚訝自己怎會對它抱持如此晦暗的第一印象。書籍本身並不改變,變化的只能是讀者。這次再讀,好似可以領悟為何遠藤周作要家人將它與《沉默》放入自己棺內。那的確是他人生的集大成,是「遠藤周作」這位作家的多重人格與記憶,被巧妙地獨立出來,化為故事中的磯邊、成瀨、大津、沼田……
「早安,佐藤女士!今天要拆管囉!」
木許醫師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我趕緊乖乖躺平,看著他戴上橡膠手套,瞇起眼睛檢視傷口,並拿起一把剪刀,「喀嚓!喀嚓!」便截斷了我與導流管的親密連結。醫師從管口抽出一小條血帶似的東西,或許是傷口的血液凝結,留在管中成了形。總之,那躺在不鏽鋼盤上的血條看來黏稠,頗為駭人。
右腋下的連結去除了,照理說該是如釋重負的輕鬆。我起身行走,卻頭重腳輕地失了衡,不時停步檢查再三,確認沒有甚麼被我遺漏在身後。那奇妙的失衡感持續了好一陣子,導流管與蒐集瓶化為記憶的重量,礙手礙腳地拉扯著我的感官。身體的適應力與習慣,真有意思。
(本文摘自玉山社出版《病床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