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由小到大,腦袋裡的記憶體經常有一些憤怒、哀傷、不滿、懼怕等負面情緒的影像,加上了複雜的密碼,沉甸甸的堆積在暗無天日的倉儲,或是深壑無底的雲層裡;偶爾一個不小心被人或事刺一下,說不定就要傾倒了某一個文件匣;一圈圈沾染著棉絮蛛網的前塵往事,有如皮開肉綻的某個膿包,或粉紅或紫黑,直飆飆的朝你心頭,啷嗆噴出,腥氣薰人。
有一回,上果醒法師的佛學課,第一次聽到法師提及「別用記憶修理自己」,當場就覺得十分受用,彷若吞服了一記清心洗肺補肝丸,眼亮了,胸口也敞開了。
小時候,個頭肯定小,覺著周邊世界的人,個個高頭大馬不說;河流是寬的,水塔是巨大的,樹木是參天的,就連紅肉李都有拳頭大……等到成年後,再回到成長的村落,不但愕然於那條寬河窄淺如溝、村子的腹地狹隘逼窄,就連街道都短促破落,毫無規模可言。於是,傷懷椎心,鬱悶消沉;這分明是用記憶修理自己的例證之一。
早遠的年代,老師的地位崇高,只差與神祇並排而列,只要調皮搗蛋,功課退步,慘遭老師籐條修理,可說是家常便飯。我這人忘性大,皮厚耐打,畢業後,只記得老師的好,期盼有機會就能與老師再聚再會。有的同學記性好,尤其是皮肉之痛,深入骨髓,時時自記憶中翻揣出來,重複抹上一層層的萬金油、薄荷膏,咬牙切齒的怒罵老師,聲聲今世不想再遇那暴君老師……這,也算是以記憶修理自己的一例。
曾經,我在職場裡,碰到棘手問題,直屬上司因聽信某些傳言,還沒有讓我有解釋的機會,就剝奪了我擔任的工作,只准我在旁觀望。我這人死心眼,無論是說錯任何話得罪人,或是做錯任何事傷到人,只要是真錯了,我肯定會低頭道歉;怕就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死得不明不白,我就會將自己逼進死胡同裡,魂不守舍的原地打轉,昏天黑地的障礙住自己。
那段時日,我還真是憂鬱了起來,敲破腦袋就是無法明瞭,我究竟是錯在何處?我也曾繞些彎子,拜託上司熟識的友人代為打聽,是否能夠直陳我的錯處?但很顯然,路路皆不通。
費了很大的功夫,我才慢慢的調適出身心安定的重心;藉由一些書籍與名師的開示,就算艱難,總算收攏了傷口,結了痂,癒了疤。
前一陣子,為了一件小事,我與夥伴有了算不上爭執的相左意見;起初還能笑顏面對,但是一個不當心,那件往事忽然咕地隆咚的自雲端滾了出來,霎時,我的嗓門變大了,臉上感覺潮熱,心跳也跟著加速,所有不愉快的分子,瞬間分解在空氣裡,直逼全身的每個細胞;我甚至發現,雙手會些微的顫抖。我當下察覺,我的記憶開始在修理自己了。
人之所以為人,昏聵、愚痴、執著……各種宿疾毛病,要想徹底拔除,哪怕是意識到了,能做到的凡幾?
渾渾噩噩了兩三天後,適巧去聽了一堂演講,講師林其賢老師在上一堂課,曾交付了一個功課:「如果只能再活三十天,就要命終,有哪些事情是自己要做完,而不會遺憾?」聽到幾位學員在分享答案,我也不禁開始詢問自己,我的作業又該如何作答?
我想,第一,我要趕緊向我傷害過的人,逐門登訪,一一懺悔;尤其是以前從事新聞工作,銳筆傷害過的人;還有,我這一生因為身、語、意的作惡所斲傷的有情眾生,哪怕是找不著了,我也要在佛前長跪,痛自懺悔……
想著想著,我的兩眼開始模糊了。
然後,又一個聲音在提示自己,放下萬緣的同時,我也該即時原諒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啊!
我立刻想起自己的母親。
母親不滿十六歲,就在局勢混亂的南京,嫁給了較母親年長十一歲的父親。逃難途中,生了大姊;來到台灣後,隔年一個,又生了二姊、我、妹妹。父親沒有官階,收入極為微薄,所謂貧賤夫妻哀事多;遠在大陸的親人全斷了音訊,是生是死全然不知;偏偏我又太皮,成天鬧些讓她煩心的事,於是,母親怒打我,成了家常便飯。
我曾心定意決,只要我長大離巢,絕對會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遠離多事倥傯的家,永不回頭。直到人在日本,與家有段距離了,我才擁有了充裕的時空,開始思考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一直到有一天,我自己成家,知道了維持一個家不至於顛簸消亡的不易,我才開始以同理心來面對自己的母親,開始同情她,一個還來不及長大的女孩,在那麼混亂多難的環境中要快速學做母親,她的痛苦與掙扎,又有誰來體會?又有誰來包容?於是,我的心結緩緩開解。
收回妄念後,我把注意力灌注在林老師的講義中;心中洶湧的波濤,漸次平靜了下來。
回程裡,疾行的高鐵,在夜色中毫不猶豫地奔向目的地。由窗戶折射出的自己,蒼老難免,疲倦難掩。剛好鄰座空著,我對著窗戶扮了個鬼臉,告訴自己,過去的,就真的要學習放下;記憶,只能保留那些美好的,足以滋潤自己好心情,好人生的正面部分;剩下的,就整個刪除吧,而且是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