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牆是磚紅的,大面的窗漆黑如鏡。映照出薄暮,映照一張隱約的臉。面頰略微瘦削,頭髮留長了在頂上紮成一束。與窗上一紙公告:今日演出售罄。
布萊頓音樂廳黑底反白的字母,大大標示在入口上方,兩側看板上字樣復古排列出每晚樂手的名字。布萊頓,是波士頓城西的一區,從左岸前來需至哈佛廣場轉乘六十六路公車,越過查爾斯向晚粼粼的河光。那晚,約爾亞.史密斯(Jorja Smith)在這裡演唱。紅房子裡很早就聚滿了樂迷,從角落的吧檯帶著啤酒來到台前舞池,暖場音樂自懸掛的音箱嗡鳴迴響,激起一陣陣人影搖擺的舞姿。
在這些日子的步行裡我總聽著約爾亞.史密斯。聽著〈Blue Lights〉將耳機外的街道,覆蓋上一片憂鬱的藍光。聽〈Carry Me Home〉,牽引著我,返航於你的雙手。她壓沉的嗓音沙啞傷感,像砂紙般,將青春的稜角慢慢磨平,高音又穿透如玻璃的光。來自英國沃爾索爾小城的約爾亞,二○一六年十八歲、猶在咖啡店打工之時,在網路上發表了第一支單曲,帶點九○年代懷舊的節奏藍調曲風,很快受到了樂壇矚目。
走路的日子,倍覺孤單的時候,我總會浮現約爾亞或街道其他的旋律。耳機裡播放著平克.佛洛伊德,穿行長長燈塔街來到河邊棧道的深夜,數著列車微光的窗,深陷至橋的遠處,直到消逝於月球另外一面。在一幢白色碉堡般的老建築聽完李歐納.柯恩紀念音樂會後,沿緩坡的寂靜走路回家,走進地下道,穿越了鐵道下方又再回到地表,邊聽柯恩低喃歌唱「在我的秘密的生活……」林奈街的路燈下跟著Deca joins唱著〈路〉:「他用石頭幫街上關燈/漆黑的道路上沒有寂寞的人」,讓耳朵裡充滿脆弱少女組。
我想起1995那年,住在表哥紐澤西家的暑假,擁有了第一台黃色殼身的卡式隨身聽。我喜歡待在臥房看MTV頻道輪播的音樂錄影帶,逛唱片行時就搜集著那個夏天佔據排行榜的單曲卡帶,麥可.傑克森的〈Scream〉、席爾〈玫瑰之吻〉、Coolio〈Gangsta's Paradise〉、瓊.奧斯伯恩〈One of Us〉、瑪麗亞.凱莉〈Fantacy〉……尤其每每等著TLC的〈Waterfalls〉,MV裡,如鏡的大海幻化成三人,以歌曲講述著一個關於街頭、非法用藥、愛滋病與幽魂的故事,我總是反反覆覆地倒轉卡帶,練習著左眼麗莎(Lisa Lopes)繞舌的歌詞。
霓光中,約爾亞一身黑色格網的性感造型,走上了布萊頓的舞台前,吉他與鍵盤手彈奏起那段令人熟悉的前奏旋律,尖叫隨之而起,「I wanna turn those blue lights into strobe lights……」藍色的光,是跨年雪夜的科普利廣場,閃爍的光是查爾斯河橋上的車廂,憂鬱的光,是倒影隱約的面龐。我一個人在一群人中聽著一首又一首。然後聽見約爾亞.史密斯唱起了TLC 1999年的單曲〈No Scrubs〉,我的青春的藍調。
2002年,左眼麗莎在宏都拉斯度假時的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得年三十歲。十五年後,TLC發行了永遠少了L的下一張專輯。散場了,在街角等著深夜的公車時,我戴上耳機。那晚的麻薩諸塞大道漫起了濃濃的霧,哈佛廣場下車,再走二十分鐘回家的途中,眼前朦朧的街道,只看得見旋律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