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儘管摩天輪的寓意是太過陳腔濫調的寓意,倫敦之旅中我還是去搭了一次倫敦眼。
大約是因為陰天的關係,泰晤士河畔的建築都顯得光彩黯淡,在倫敦眼上鳥瞰它們,它們就像是從河裡冒出來似的,徹首徹尾泥金質地,不知是泥是金地長起來,長成了西敏橋,長成了國會大廈,長成了大笨鐘鐘樓,鐘面的長短針指向傍晚。
在市街上第一次聽見大笨鐘響起時,我非常驚訝,因為那鐘聲正是尋常台灣小學的下課鐘聲,當黨當黨的,只是更為悠揚和平一點,缺乏廣播喇叭的雜音,然而確實就是那四字一句的旋律。鐘聲播畢之後,會有誰去福利社買餅乾果汁,去遊樂場玩鞦韆溜滑梯,一段預告歡欣的鬧鈴。大笨鐘在那裡高高地報時,忽然周圍的人車就都靜下來了,我的耳朵裡只有這鐘聲一圈一圈迴盪。在外國聽見故鄉的鐘聲,這才知道它也有它遠渡重洋的來頭,是古老的音符流浪於現代的電波之中,載浮載沉地傳來了。或許從前曾有哪堂歷史課或音樂課介紹過這段鐘聲,可是我終於因為某種緣故而錯過了,就這麼錯過了許多年,而身邊每個人都共享一件我所不察的祕密。這不就是「蒙在鼓裡」的意思嗎?我被蒙蔽於自己的耳鼓裡。
摩天輪的車廂漸漸旋高,倫敦便矮了下去,儼然《格列佛遊記》裡的小人國。一對來自以色列的伉儷請我替他們拍張合照,兩人攜手依偎,肩與肩之上護持著袖珍的大笨鐘。相愛就是過著同一種時間。拍完照閒談幾句,我說這車廂裡比外面溫暖許多,那丈夫說他們純粹是為避寒而進來的,否則簡直耐不住風。又問到我的大學主修,特別關注的議題,那妻子說他們的前總統正因為性騷擾而服刑,作為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絕佳範例,她對此感到非常驕傲。妻子微笑補充道:「男人都是豬。」丈夫也笑了,無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可是並不是承認的意思。
然後摩天輪車廂又漸漸降低,如同午後的氣溫,涼了,冷了,冰了,凍了,天空也熄成近黑的深紫。夜晚的倫敦眼在燈火照耀下化作一只殷紅的大圈,美輪美奐,豔豔的光影倒映在滾動的泰晤士河上——紅色是贊助商可口可樂的招牌顏色。
這段日子借宿在朋友的住處,有時朋友出門上課後,我也未必去哪裡觀光,就應邀留在屋裡幫她整理那瀟灑的房間,報答贊助臥鋪之恩。攤平棉被,旋正桌燈,掛起衣帽,收妥硬幣,零落的五便士或十便士,鏤著伊麗莎白二世的側臉。這不就是「面額」的意思嗎?女王的面與額。朋友回來後總是疑心換了個新房間,某次還在Instagram上貼出一張前後對照圖,下標為:全能住宅改造王之有朋自遠方來。
獨自待在他人的房間裡,看著物件各歸各處的狀態,我感到一種圓滿。圓滿指的並不是眼下的完美,而是由散亂而齊整,又由齊整而散亂的無盡循環。我知道過幾天這房間又要故態復萌,誰也不能改變它的必然,像是一張重複播放的唱片,圓圓地繞著繞著,同樣一首歌來了又來。或許不久後就會輪到那首老歌,陳奕迅微甜微澀地唱道:「當生命似流連在摩天輪,幸福處隨時吻到星空,驚慄之處仍能與你互擁,彷彿遊戲之中忘掉輕重。」在歌曲裡,百轉千迴的摩天輪也會轉成一座人生的時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