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常跟我說,「出門,常念南無阿彌陀佛,有好、沒歹……」
圖╱吳鈞堯
文╱吳鈞堯
母親常跟我說,「出門,常念南無阿彌陀佛,有好、沒歹……」
母親做夢都難以想像,有一天她的孩子,果真常念「南無阿彌陀佛」,不僅出門念,且不捨晝夜。我到佛教機構工作了。上班打招呼「阿彌陀佛」,下班有事聯繫,開口也是「阿彌陀佛」。母親不僅一次讚賞我的工作,且常提到「出家」,但不是慫恿我,「如果整天沒事,而能一直念佛號,不知道該有多歡喜……」母親說得誠懇,眼睛都發亮了。台灣佛教道場,開山宗旨不同,但都主張走入人間,「佛」呢,有個「人」字邊,沒有人就不成佛了。母親洩氣了,她連寫自己的名字都吃力,怎麼協助法師佛法度人間?
我跟她說,「度我度我,度我就是慈悲了。」
當年母親還不是接受「認證」的慈濟委員,勤走各個道場,捐款、助念。我開起母親玩笑,把摸她後腦勺,「嗯,腦袋瓜圓,且微微隆起,剃光頭該好看的。」如果我這個人能有一點點幽默感,母親一定是我的啟蒙者。時間公道,我小時候認為巨大的、無所不能的母親,年長後還添加了可愛的、呆呆的成分,甚至還有點涉世未深狀。那句老話不是說,「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但若置換成母親,可能得改做「我吃過的虧比你含過的糖果還多」。母親自非曹操的信徒,「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
我笑母親冬烘,驢性卻學得道地,處處反駁她身教的人際處事,但與他人、他事,幾乎快撕破臉時,又以和為貴。我初時惱怒這一切,直到年近四十,開始莞爾看待了,「母不母、子不子」的時代正式來臨了。我愛母親,更愛經常逗她,當她做了蠢事,會小聲念她幾句,再摸摸她的頭。母親笑得有點傻、有點羞,她是長女,有兄長三人,但農業時代,她的童年肯定非常短。
不過,母親掏錢投給捐獻箱則非常果決。我唯一一回與母親訪無生道場,先搭公車往台北車站,再搭火車,於福隆站下車。出火車站向右向右,我清楚記得是直走,先到山下道場,等車子來接。
心道法師「無生道場」,正是我工作的佛教機構,辦公總部設在松山,本址則在貢寮靈鷲山上。法師發願籌建「世界宗教博物館」,讓宗教異、同能有對話平台。上山路陡峭,柏油路邊緣處,不是山壁就是險崖,加油過當或剎車失靈,都很兇險。心道法師於此山頭闢洞打坐、禪修,多次與毒蛇同寢一個洞窟。民眾無意得知山有禪修人,提煉花粉供養,成為最早的信徒。心道法師原是星雲大師弟子、佛光門下,當初徵得大師同意後,告假外出修頭陀苦行,約莫五、六年前,我在報章讀到心道法師回山親接星雲大師法脈,距依止星雲大師已相隔四十年。時間公道哪,它給予人生道路更多的說法。
我與母親假靈鷲山道場打齋,炒米粉、炒麵,以及白飯、蔬菜與湯。即將下山時,母親背對著我掏手提袋,雙手浸在裡頭,像在掏洗什麼。不知道是幾張千元鈔,母親掏出,暗暗地對折又對折,邊念「南無阿彌陀佛」,邊投入功德箱。還一個事件是他人轉述,母親遊高雄佛陀紀念館,背著夥伴、祕密掏袋口,把金項鍊、戒指、可能還有一小錠金元寶,都投到捐款箱,假裝無事人離開現場。所謂「金光閃閃」,那耀眼的一閃閃,她的朋友都看見了。
母親的同路人非常多,有實際帶領她參加義工的師兄、師姐,以及大街小巷到處能見的電線杆,上頭漆寫著「南無阿彌陀佛」。電線杆上漆寫佛號約莫有兩層意思,一在提醒人們多念。「阿彌陀佛」是「無量光」、「無量壽」,《無量壽經》的四十八種願,一句佛號,是佛法的總綱領,常持佛號,常繫菩提心,如母親說的「常念南無阿彌陀佛,有好、沒歹」,現代人諸事繁多,路邊電線杆一句佛號,就是一款提醒。提醒我們,這社會哪,不能自己獨善,發願,則在把小我供輸出去;二是電線杆所在可能是煞地,風大、路衝或發生過不幸,在晦暗處豎立佛號,宛如掛一盞高燈,它的慈悲跨越陰陽兩界。
同路人如此多,是母親樂見的,在她眼裡,走逛城市街頭,不是哪裡賣什麼、招牌上寫著什麼促銷,而是那些地方的電線杆漆寫了「南無阿彌陀佛」。這讓我想起武林人行走江湖,在不起眼處留下各自的暗號,作為情資,不同的是母親的「暗號」非常明朗,有位日本作家叫做藤本,在他出版的《タイポさんぽ 台湾をゆく》,就非常讚賞台灣獨有的電線杆文化,而上頭或貼或寫的「南無阿彌陀佛」,是他最喜歡的台灣街道文字。
我不禁調侃母親,文字如此眾多,只認得那六個字,不可思議的是,母親以這六個字為基本,背下了〈大悲咒〉,以及《心經》。當我讚賞地聽她吟念梵唄,她的眼睛笑咪咪,我就呼一口大氣,母親果真是來度我的。